醒來便稀裏糊塗的,性子越發懦弱,整日閉門不出。
直到某一天,我忘掉了一些事,身子也漸漸好起來。
此刻,燕月的話就像一把利刃,劃破我塵封在軀殼裏的繭。
我在血淋淋的事實前無所遁形。
燕月撥弄着碗底的茶葉,「打江陵的時候,太守府的姨娘們故意設局,意圖攀上沈席玉。」
「她們給沈席玉灌了藥酒,本以爲能得償所願。第二日,卻是沈席玉渾身染血,提着她們的頭走出來。」
「宋小姐,他此生最恨始亂終棄之人,因你瘋過一次。倘若再有第二次——天下人不容他。你難道想看他功敗垂成,屍骨無存嗎?」
我明白,帝王之位穩妥與否,要看天下百姓人心向背。
十七路藩王虎視眈眈,沈席玉一旦背上嗜殺的罵名,就是給了他們機會。
燕月歎了口氣,「既然打定主意和他一刀兩斷,就沒有心軟吃回頭草的道理。」
我瞬間被抽幹了靈魂,無力地閉上眼睛。
「他們都說,沈席玉殺了你父親,是真的嗎?」
燕月雲淡風輕地笑笑:「宋小姐,你覺得是誰做的?」
在她灼灼目光下,我突然明白了一切。
燕月笑出聲來,眼底的野心再也不加掩飾,
「父親他老了,與其坐等被其他藩王蠶食,不如主動出擊。沈席玉背着這個罪名,隻能跟我合作。而你,就是吸引他攻占王都的餌。」
原來自始至終,都是燕月一個人的獨角戲。
「宋小姐,跟我做筆交易吧。」
燕月說,我是時候退場了。
作爲交換,她可以保全我的爹娘,送我們歸隐山林。
其實我沒得選,也不難選。
三個月後
天暖風輕,我端着切成塊的瓜站在屋檐下,看楚寄舟扛着水桶在庭院裏往返。
如今我們定居在一處山清水秀的偏遠小鎮,此地三面環山,一面環水,倉儲豐富,遠離戰亂。
往來百姓不多,不通外界。
當時我爹遣散了大半仆人,隻剩幾個侍衛跟着。
楚寄舟便是其中之一。
他原是我爹的貼身随從,住在前院,此次家裏逃難,他忙前忙後出不少力。
「喂,你吃點瓜吧。」我朝他揮揮手,聲音很輕。
自從想起往事,我又恢複了以前陰郁膽小的模樣。
每每有陌生男子靠近,就如同驚弓之鳥,渾身冰冷抖作一團。
楚寄舟是唯一一個能陪我說話的。
他身量高挑,臉龐光潔白皙,透着一股冷峻。
起初我怕極了他的樣子,幾次哭着喊着叫父親把他打出去。
直到某天下午,他經過窗外。
之後窗台上留下一個精緻的小糖盒。
我緩緩拿起,摸索半天,對它愛不釋手。
從那之後,便願意跟楚寄舟說話了。
楚寄舟撂下水桶,到井邊打了水擦洗幹淨,才折回來接過我手裏的瓜,笑着說:「謝小姐。」
陽光下,潔白的水珠順着他筋骨分明的脖子滑進衣襟裏。
我不禁出了神,想起許多年前,沈席玉也是這般,溫柔耀眼。
姨娘經過廊下,笑着打趣:「郎才女貌,天生一對。」
這話落在旁人耳朵裏,是句戲語。
落在我耳中,卻像一柄刺刀。
周身如堕冰窖,我騰得站起,臉色煞白地倒退一步。
楚寄舟察覺到我情緒不對,停下動作,目光擔憂:「小姐……」
我慌亂地搖搖頭,後退着進了屋,「我……我累了,我先歇息了。」
當天晚上,我又開始做噩夢。
我夢見雨天,王公子的馬車陷入泥濘,他彬彬有禮地掀開簾子,道:「宋小姐,可否叫你家車夫幫個忙?」
接着畫面一轉,車夫身首分離,王公子獰笑着闖入車中,捂住我的嘴。
随後,睜開眼便是母親抱着我嚎啕大哭。
那晚的星星很亮,卻沒能驅散黑暗。
我凄厲地哭喊出聲,叫着沈席玉的名字。
「妧妧……」
呼喚一聲聲傳來,将我從黑暗拉回。
我喘息急促地睜開眼睛,溫暖的燈光驅散了噩夢,母親隐在暗中,将我緊緊抱在懷裏,紅了眼眶。
她憐惜地摸摸我的額頭,
「我原本以爲沈席玉念舊,會好好待你。是我們想的太好了。以後妧妧待在母親身邊,哪都不去。」
我像個受傷的雛鳥,躲進她的羽翼之下,哽咽着點頭。
由于噩夢的糾纏,我纏綿病榻,日漸消瘦。
坐在鏡子前時,裏面照出的人眼窩深陷,雙目無神。
縱使母親耐心地替我描眉梳妝,依然蓋不住滿臉憔悴。
這日,父親起身去隔壁的鎮子上找郎中。
等入夜才回來,身後跟了個人。
「大夫,快給我閨女補補吧,最近吃什麽吐什麽。」
郎中十分惱怒,風塵仆仆地扔下藥箱,不耐煩地往我手腕一搭,沒好氣道:「懷了,正常。」
屋中幾人瞬間愣住,「什麽?」
他整整袖衫,「懷了,沒聽見?給你們開幾服藥,喝完再來找我。」
說完,郎中疑惑地掃過我們所有人的臉,「誰是父親?」
話落又一陣沉默,我窩在被子裏,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
郎中明白了什麽,捋着胡子問:「去還是留?」
「去。」父親母親異口同聲道。
「留。」是我說的。
父親氣得在屋裏亂走,「生生生!他沈席玉的種能有我閨女的命重要,不行,必須打掉!」
之後我便沒再說話,蔫哒哒地靠在床裏,獨自流淚。
晚上,母親端了一碗炖熟的蛋羹來,扶着我靠在床頭,
「妧妧,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是我也是母親,我舍不得你苦。」
我淚流幹了,眼巴巴看着外面,
「母親,我到底做錯了什麽?爲什麽我不能和喜歡的人長相厮守?」
母親繃緊了嘴唇,半晌顫着聲音道:
「你沒錯,是我的錯。我教你誠實善良,教你與人爲善。你救了王家的畜生,毀了你一輩子。你說不想讓沈席玉蒙受屈辱,娶不潔之人爲妻,我和你爹便狠心把他逐出王都。是我們把你教得太好,反倒苦了你自己。」
母親吹了吹滾熱的蛋羹,喂到我嘴邊,
「妧妧,沈席玉做了皇帝,你卻不是名正言順的皇後,這孩子作爲長子,如何自處?」
我想到燕月,她野心勃勃,必不會叫這個孩子健康長大。
生下來,徒增無妄之災。
我默默歎了口氣,眼底好不容易升起的一絲光,重新歸于暗淡。
算了,疼一下,就可以和他徹徹底底地一刀兩斷。
「勞煩大夫開一張堕胎的方子吧。」我語氣輕緩。
郎中輕歎道:「可惜了。」
他開完方子,背起藥箱,步履匆匆地消失在夜色。
父親本想派楚寄舟連夜煎藥,可我實在疲憊,拖到了第二天。
結果天剛亮,一隊士兵氣勢洶洶地闖進小院。
昨夜的郎中指着我喊道:「官爺,就是她!畫上的人就是她!」
士兵張開一張泛黃的畫,仔細對比後大喜,喊道:
「陛下吩咐了,抓住活人,先入天牢鞭笞四十。如果還有氣,他親自來審。若是死了,草席一卷丢亂葬崗去。」
我被人粗暴地拖起來,神志渾噩:「敢問你們陛下是……」
士兵冷笑一聲,「燕王繼位,爲天下新主。連惹了誰都不知道,不知你是可憐還是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