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鴻   冬天把城市的郊外漆成灰黃,又在夕陽清冷的光圈裏橫過一兩條落盡葉子的枝桠,再在野外的池塘邊安插幾個垂釣的老者,另外再安排幾場涼意侵人的雨,叫北風配出有點蒼茫霸道的音樂,大地和大地上的一切,就都将雙手縮進袖筒,現出慵懶蜷縮的神色了。我行走在新建成的後河公園沿岸,仰望被風燙得像波浪卷發一樣的雲彩,心中空無一物。遠遠近近枯黃的田野和灌木,在天蒼地茫之間樸素如我。冬天把什麽都弄得單調枯萎沒有内容,包括我。我穿着厚厚的羽絨服,被城市和季節遺落在後河公園裏。   後河,據說有十幾公裏長,環繞大半個城市。爲了提升城市的品位和居民的幸福指數,龐大的後河改造工程開展得聲勢浩大。我腳下的這一段,屬于整個後河改造工程的第二期,一直延伸到郊外的鄉村,經過大型機械大半年不停地爬梳抓撓,終于塵埃落定,于前不久竣工開放。從經常越過頭頂的航拍氣球上看,整個後河公園應該是一條蜿蜒曲折的玉帶,纏繞在城市的腰際,将松散的城市生活紮緊。後河沿岸的綠道和花木,是鑲嵌在玉帶上的腰飾,寬大的一汪水面是玉帶扣。我家在玉帶扣的邊緣,地處後河改造的第一期,和第二期工程相比,這裏草木成型,人氣漸旺,但園林已不再精緻,小路在緊要處斷了頭尾,河岸麻石上冒出青苔,蘆葦叢狂野雜亂。   我們每天來這裏散步促進消化,妻子、十二歲的兒子,還有我,依傍着蘇轼所說的“半蘇州”,過着仿蘇州式的生活。任何生活,也許都逃不過一地雞毛的庸常,同這個城市幾十萬家庭一樣,我們天天在炊煙中體味忙碌的意義。傍晚是我們的幸福時光,我下班回來,妻子早已到家,一邊打着毛線,一邊守着兒子做作業,不時提醒兒子字要寫工整。兒子的字迹頑固地拒絕我的基因遺傳,寫得并不工整,但性情中的工整部分卻日益被塑造被發掘,和他的身體一樣,一天天經曆着成長的拔節。電飯煲冒着熱氣,米飯香味均勻地彌散在熟悉的空間裏,讓一地雞毛的生活有了某種溫暖和彌足珍貴的味道。吃完晚飯,我們到門前的公園走動。走得多了,兒子開始唱反調,拖着母親反向走,理由是,這個公園都走煩了,每棵樹的葉子都能數得清。   我非常理解這種逆向行爲,自從在這個城市安家之後,生活從奔波趔趄慢慢走向安定。安定,意味着日子走過激流,進入了平緩地帶,一年三百六十日,可以每天在同一個公園來來回回的走,桃花與我們寒暄過後離去了,皂角樹遮擋烈日的殷勤勁頭消失了,秋風不着痕迹地穿過心頭,冬天表情嚴肅得令人害怕,草坪割了又長,長了又割。能在同一條道路上走,其實是幸福的。但走着走着,又會覺得生活毫無波瀾和色彩,剩下的生命隻是在不斷重複自己。妻子年少的時候迷戀歌唱,擅長音律,喜歡拖着清亮的女中音哼流行歌曲,不知什麽時候起,妻子的歌聲被巨大的生活消去了聲音,恢弘的伴奏還在繼續,歌聲卻成回憶。我少年時,熱愛寫日記,記錄每天的得失和感慨,觀察世界和内心最細微的變化,并希望自己的日記有朝一日成爲後人研究我的珍貴材料。但現在我知道,除非我抓緊時間比美國人捷足先登到達火星,否則,我的日記毫無用處。   我想努力記住每天的精彩和感動。但每天晚上,回想白天發生的事情,竟然茫無頭緒。   後河公園有時能幫助我想起一些事情。她的一、二期工程之間隔着一座橋,橋上是這個城市熱鬧非凡的迎賓大道,無數車輛不舍晝夜地飛馳。薄暮時分,夜燈會悄然亮起。有時,我能透過重重疊疊的樓影,在輝煌的燈火之上,偷窺到一兩顆孤寂的星星和一輪昏黃的月亮。天色暗藍,象海一樣浩瀚淵深。我必須牽着妻子和兒子的手,謹慎地停在路邊,東張西望,然後乘着短暫的空隙,飛快地穿過平坦的路面,背後拖着我們手拉手的影子。   我是一個腳踏實地過日子的人,不願意懷着羨慕嫉妒恨去窺探别人的生活,仰望那些看上去很美的精彩和風光,更不喜歡在别人的目光注視下小心翼翼地走路。如果有路可走,我可以不怕坎坷,不畏風雨。從小的農村生活,賦予我一種厚實而頑固的悟性,教我懂得忍耐和承受其實是生活最重要的品質之一。但生活同時教我對現實保持懷疑和警惕,總是希望自己看見自己的位置,看見自己跳動的心髒。瑣碎和忙碌,經常像顯微鏡一樣,将這些懷疑和警惕無限放大。城市輝煌,街市繁華,這個冬天,我卻發現自己正在走向荒蕪,荒蕪得内心一無所有,似乎連慣有的安詳也被遮蔽。   發生在這個冬天裏的一些事,也在荒蕪裏隐藏着。我能記起的與這個城市無關的事情,隻有兩件:鄉下的姑姑去年摔斷了腳,最近又在做鋼闆拆除手術。六十多歲的農村婦女,隻爲了賣幾捆稻草,爬到早已腐朽的老屋樓上,結果樓闆斷裂,摔成重傷,購買稻草的人見狀,怕擔責任,開着拖拉機突突突一溜煙跑掉。姑姑兩次進醫院,我都沒能去探望。過年的時候,塞給她一點錢,老人蹒跚着跑前跑後地倒茶做飯。我不知道,這點錢是在給親人安慰,還是給自己安慰。旁人的痛苦,不經過雙眼蓋上印章,是很難在内心存檔的。還有一件,是一個遠房的表妹鬧離婚,從遙遠的外地回到老家應訴,第一時間打電話向我求助。接電話時,我忙得頭也擡不起,又覺得離婚這樣的事大過私人也不複雜,所謂幫忙隻是少跑路而已,于是就像官員敷衍群衆一樣挂斷了電話,轉頭便忘記了囑托。我并不是故意的。   在城市裏,我沒做幾件讓自己感動的事,螺絲釘一樣守着自己的崗位,沒心沒肺地和人交往,小心地期許着未來。   冬天的夜晚,腳步總是特别地快,像趕着回家似的。但它的澄明和幽碧依然呈現河流的紋理,它的肌膚能細膩地感覺天空的渾圓與大地的壯闊。當城市以側影的形式蕩漾在水波裏恍惚不定的時候,我路過一個紅磚青瓦的村莊。有一個小男孩站在泥裏,低頭用綠色的高筒靴踩着一汪泥水,嘩嘚嘩嘚的聲響,在他心裏如交響樂般華美。幾個扛着鋤頭牽着牛繩的農民,腳步邁向炊煙升起的方向。一隻小狗尾随着一群鴨子,忽然從村子裏跑了出來,鴨子嘎嘎大叫四散奔逃,縮緊屁股拉屎,在嶄新的公園綠道上留下一段溫熱的氣息。   荒蕪的冬天其實就是一串徒步的心境,短暫,蕪雜而且缺乏深度。我願意對這個冬天的荒蕪進行命名——癡妄、浮躁,虛華,疑慮,焦灼,盲目。我依然要早出晚歸,對着一大堆文件和指示發呆,有時興高采烈,有時低三下四。生活就是這樣。我們可以懷疑人的真實性,而不能懷疑生活本身。未知又既定的道路之上,沒有經曆的景物正等待我們穿行,已經經曆的終随風而逝。    ——我謹保證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發表于中财論壇。并保證,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發表之情形,否則本人願承擔一切法律責任。謹授權浙江中财招商投資集團有限公司全權負責本作品的發表和轉載等相關事宜,未經浙江中财招商投資集團有限公司授權,其他媒體一律不得轉載。       [ 本帖最後由 劍鴻 于 2013-12-1 18:47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