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風而行              敬一兵   穿越曠野迎風而行。人的身體可以劈開緩坡田埂和溝谷的阻礙,但卻無法劈開天光和清新氣息的合圍。風拂帶動起來的寒冷流淌,還有田邊地角報春花順應寒冷流淌的方向輕盈搖曳的姿勢,從前方匆匆湧來之後就粘在人的身體上不肯離去。迫筰的狀況,嚴鼓的勢态和局踖的情形,凸顯出了風中粉紅色的報春花宛如濺落在黝黯大地上的顔料斑點性質。這樣的顔料斑點濺落得十分徹底。恣意攤開的模樣以及與大地緊緊嵌合在一起的執著性質,讓冬天的低溫籠罩露出了疲憊的破綻,也讓一個人在寒冷的夾逼中生出了溫暖的希望。粉紅色的報春花就是溫暖的希望,從輪廓到線條都在靜悄悄地告訴看見她的人說,春回大地,風是初春駕馭的馬車。   一個人低落悲哀的情緒走進了極端的死胡同後,總是渴望自己變成風,面對困境擊之無創刺之不傷斬之不斷焚之不然那樣,淖溺流遁錯缪相紛而不可靡散。然而渴望歸渴望,不要說變成風,就是讓自己的身體插上翅膀,也會因爲肉身太沉重而無法飛翔起來。迎風而立或者迎風而行,人最多也隻能成爲風的旁觀者。看着風中翻飛的樹葉感歎天空和風拂爲它們提供的輕盈、靈性和自由自在的美好藍圖,注定會成爲一個人的宿命。銀杏葉紛紛揚揚離開枝頭随風飛舞,飛舞累了才幸福地回歸到地面,彼此重疊在一起,用金黃色的眼睛關注着樹上準備随時飛離枝頭的葉子。幡然朝天的目光和金黃色的身體,是落地的銀杏葉完成了自我救贖的結果,從裏到外都充滿了寂靜和詩意才有的大美韻緻。銀杏葉鋪墊在樹下的泥土上,明媚閃爍的金黃色就能夠給泥土帶來雖然是狹小的但卻是溫馨的暖意。風拂的時候,這些鋪墊在樹下泥土表面的金黃色銀杏葉,也會把風妝點成金黃色,使風的舞動和人的視野變得迷茫搖曳。金黃色讓泥土陷落,讓地形失去意義,讓時間的界限模糊。這個時候把目光從金黃色的銀杏葉轉移到頭頂的天空,就會發現天空是一片無垠的畫面,與寂靜和詩意才有的大美韻緻勾連在一起,讓人的身體、記憶、想象輕易就跨越了時間的隐形障礙,回到孔子當年在銀杏林下給弟子講學的場景中。場景是一樣的,銀杏葉也是一樣的,但此刻站在銀杏樹下迎風而立的人卻不是當年孔子的弟子了。他獨自觀風觀葉,不能讓自己成爲一片随風而去的銀杏葉的悲哀将他徹底淹沒無處可逃。他年輕的時候喜歡哲學,研究和探讨哲學成了他覺得自己像銀杏葉的唯一美好感覺。可是好景不長,他後來還是因爲這種不合群的舉動成爲了專政的對象,蹲在大牢裏也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麽罪。最後落實政策的時候,他又因爲别人無法提供當年他被冤枉的言論或者罪行而成爲犯人的依據,無法平反昭雪,隻好不斷往監獄跑希望獄方給他一個犯人的身份……時至今日也沒有結果,别人不能随随便便給他安個犯人的罪名,他也就隻好作罷,有事無事就來到銀杏樹下仰望樹葉。樹葉能夠随風而去,他卻不能夠随風而去,隻能夠無奈地望着自己的人生經曆像一場風一樣從他的身上一拂而過,讓幸福與痛苦這樣的矛盾留在他的身上成爲永遠的糾纏。   乍暖還寒的日子裏,一條彎彎拐拐的河流不是用來證明低溫的恣意肆掠,而是靜悄悄地呈現出冬末春初的分界線。岸邊的枯草莖上還挂着晶瑩剔透的細小冰柱。被一層薄冰凝固的水線還沒有從沉睡中複蘇過來。風一吹拂,還能夠聽見冰層破裂的脆響聲,還能夠看見刀刃般使勁劃下的崩離飛濺的裂紋。河流的中央,上遊的來水已經開始漫過了裸露在外的鵝卵石。汩汩流淌之中,不時泛起拳頭大小的波浪和雪水融化後的甘甜清冽氣味。夾在冬季和春季交界處的人,隻要看一眼河水,就能夠體味到報春花被春風驅使濺落在大地上的粉紅色斑點的所有意圖。你原本以爲報春花凋零便是它們從此寂滅地逝去了,可是來年的早春三月,隻要春天駕馭的那架風的馬車抵達,報春花就會準時伸出自己的手臂,然後又有條不紊地張開自己粉紅色的小手掌,向着陽光的方向大膽地搖晃。這是一種呼喚。最先感受到了呼喚的河水于是在複活了自己的身體同時也複活了自然,情形俨如激蕩在鵝卵石上的水波俏皮聲音,穿越人的心靈便會立即啓蒙人的心智一樣。   一條河流就是一股看得見摸得着的風。   山風吹拂在金沙江湍急洶湧的流水深切而成的峽谷岩壁上,鳴嗚嗚的回聲頓時就遊蕩在峽谷間和江面上,襯托了風的質感和厚重,也襯托了高山流水知音難尋的滄桑。如果岩石中沒有靈魂,怎麽會有如此協調的應答,宛如之前彼此早已簽下了心靈契約。風是岩石的知音。擡頭向上仰望,天空被峽谷切成了彎彎拐拐的天河。天空就是高原頭頂上的一條巨大的河流,一股永遠也吹不盡的風。高原是它們的河床是它們的邊界。恍恍惚惚,缥缥缈缈,神秘莫測的高原風,雖然迎之不見其首随之不見其後,但依然采用了芊草和小花的襲人芬芳,樹木枝葉的迷人舞姿,還有江面上的醉人漣漪等在了一個人的前面。他帶着隻有城市人才有的接近病态的白皙肌膚來到彜族縣份,最先就是和風相遇的。他在高原上呆了四十年,也就迎風而行了四十年。風讓他在經曆了他最洶湧、也是最糟糕的青春期,特别是和他确定了婚嫁日期的戀人已經跟别人走進了柳暗花明的那條路上後,看見了靈與肉的距離,還有被這距離放大了的背道而馳的蹤響。這個事實對他來說是殘酷的。很長一段時間,他的行爲,無論是顔色、氣味、迹象和線條,都有社會、氣候、生活的尖銳刻痕,充滿了憎恨的元素。除了把自己風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的身心狀況全部放進風的深處,他沒有其它排解憤怒的辦法了。日子一久,他的脾氣慢慢多了激憤而起的猖狂和積悱而就的孤傲成分。山風的屬性讓他有了區别草原人的率性、黃土地人的純樸、江南人的精明能幹和與他同城老鄉奸詐卑鄙的獨特行爲。人與物、物與人潛移默化的相互滲透中,與其說是人用行爲改造自然,不如說是風在滲透人的行爲。除了走路步幅很大,腳闆硬邦邦落在路上,最終導緻身子像彈簧上下伸縮外,其它行爲和動作都是謹慎、把細、踏實這些他顯露出來的山風和山人行爲,都是有棱有角的。這樣的棱角,有刀鋒的犀利感,可以把一個人的感官視覺和心靈視覺切斷,從而讓那些已經積累在行爲裏的情愫,宛如吹起的山風,更加野生、淳樸、地道、原汁原味,更有不可預料的爆發力。他不是莊子,自然也就沒有莊子做一隻大鵬,駕駛風,扶搖直上九萬裏的理想了。他隻能在四十年後帶着他的知青生涯回到了曾經出發的地方。至于他爲什麽要從彜族縣份回到省城,他會說是上天的安排。他預見了回省城的結局——在沒有山風的沉默中毀滅,但還是回去了。他沒有辦法。所有的知青都回去了,他父母的墳墓已經被荒草覆蓋了。換個角度說,是知青和父母的墳害了他。四十多年的知青生涯未必就是地獄。高寒氣候、貧困地區、崎岖山路和精神貧乏沒有剝奪他的健康跟自由。這是一種态度,有率性的輪廓,也有踏實的線條。回到城市對他來說是不是回到了地獄這個就不好說了,反正起初老知青在一起聚會,香煙和酒成了第二和第三語言,活絡了感情卻摧毀了他的身體。後來他的猖狂和孤傲,特别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德行得罪了很多與他一起回省城的人,背後都罵他是山蠻子瓜娃子。沒有了山風的吹拂,人是不是就是這個樣子?   風獨吟松崗懶散篁竹。看似枉然彈奏自言自語。很少有人知道風聲就是一段禅語,風容就是它敞開的心扉。不是靜心虔誠者,很難知悉風的金石之音。風含于神,骨備于神,骨備于氣,知神氣則風骨在其中。班得瑞算是一個知風的人,他的音樂風不是來自于自然而是來自于模仿,但如果沒有源于心頭的神氣與風骨,即便是模仿也很難抵達惟妙惟肖的境界。中國古代的老子則更勝一籌,他上善若水的人生哲學與其說是得益于水,不如确切說是得益于風。大不可及,深不可測;修極于無窮,遠淪于無涯的水性質,以及動溶無形之域,而翺翔忽區之上,邅回川谷之間,而滔騰大荒之野;有餘不足,與天地取與,授萬物而無所前後。是故無所私而無所公,靡濫振蕩,與天地鴻洞與萬物始終的水姿,都與風有着驚人的相似之處。就是風吹仙袂飄飄舉的白居易,陶醉在風吹柳花滿店香中的李白,或者在風急天高猿嘯哀的境況裏獨行的杜甫,也能夠在與風的身心交融中,把握住風的秉性風的神韻和風的骨氣。人的經曆,就是一場風的過程。他們的生活各有各的特色,他們的境遇也許迥然不同,但他們一生都在讀風和追風。風因爲愛者之愛而複活,他們因爲愛風,讓一個無風的日子因了他們的存在而複活,也讓沒有了他們的日子照樣因爲他們的曾經存在而複活。天下至柔馳至堅,江流浩蕩萬山穿。水是這樣,風何嘗又不是這般一個情形呢。歲月有痕,心裏無瀾。心是一泓泉也是一場參差不倫意态天然随意斷續的風。時光飛過,留下微迹,風就是微迹的雕塑者。多麽小的一件事情,能夠地老天荒持之以恒地堅持做下去,實屬罕見實屬可貴。人倘若能夠如此,那麽還有何事他不能做呢?   無論哪個季節人迎風而行總是會覺得内心發慌。寒冬臘月雪虐風饕。春風煦煦楊柳吐綠。闌風伏雨皎陽似火。秋風蕭瑟落葉歸根。風拂之後看身邊的景物,常常會爲氣溫回升或者下降帶來的花開花落,淩亂成泥輾作塵的交替變換長呼短歎。美豔的事物可以在一夜之間變成脆弱的幻景,人的情愫、思念和精神也會在風中颠沛流離浮浮沉沉。樹枝在風中跳躍,人也在風中跳躍,隻不過人的跳躍既來自于直接的風拂,也來自于情愫、思念和精神的風拂。不能适應風拂的結果,不能在風中把握身子的平衡,身心就會發生病變。所謂不能受邦之訽,非社稷之主是也。人本身就是一種風,這個現象在病人身上體現得最爲清晰。腎病透析室裏的患者就是從東西南北彙聚而來的風。一開始,他們彼此試探着對方的風向和風速。因爲同病相憐的緣故他們又開始小心地融合着彼此的性格,走向和攜帶個人成分這些泥沙的分量,然後才開始相互接受共榮共存。在腎病透析室裏,這些不同性質的小風雖然各自已經很柔弱了,但當小風彙聚在一起後,還是會爲遇見了岩石的阻擋發出自己雄渾的呐喊,還是會爲知遇了生命的花朵而溫柔地撫慰,還是會爲邂逅了卑賤的草芥而帶去自己的虔誠祝福。随了歲月的流淌,有些小風終于不能自持而隐遁消逝,但尚存的風會因此而更緊密地聚集在一起不分彼此,忘記當初的差異與争執,忘記痛苦的日子還在緩慢地流動着。這些小風一樣的病人彼此解讀彼此理解,最後開始讨論風的未來走向,是在幹旱的山崖沙漠做最後的拼殺還是在寒冷之地凝結爲冰,或者奔湧進大海,将自己化爲虛無?讨論沒有終結的結果也不可能有,但他們卻能夠通過彼此的感應達成一個共識——他們都會沉默而微笑地攜手承受,就像風悄悄來又輕輕地離去。   人的經曆,就是一場風的過程。人生在世,就是迎風而行。 [ 本帖最後由 敬一兵 于 2013-12-13 16:17 編輯 ] 敬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