攜天堂同行             敬一兵   所謂驿說白了就是途中歇腳栖身的地方。魚以水爲驿,酒以心爲驿。我和城市的關系,就是過客與驿的關系。   曾經聽我媽說過,我出生時就特别不安分。醫生的手巴掌還沒有挨到我的屁股,我就轟然響起了哇哇的哭聲。三個月後,父母工作調動舉家長途遷徙,又是汽車又是火車,途中轉車時還要見縫插針爲我熬米糊熱牛奶。我的身子貼在父母身上,哇哇哭啼的聲音就貼在我的身上。這樣的哭啼一直尾随在我們第一次手忙腳亂的遷徙路上。我的哭啼是不是在那時就決定要用聲音一次又一次預示我的一生都會颠沛流離? 當時我不可能知道,現在也隻能依憑母親的述說去想象。   吃飽後我就睡覺。車窗外匆匆往後退卻的樹木,河流,山巒和車廂内嘈雜的聲音成了我的催眠曲。嬰兒期就是睡覺期,用睡覺來等待大腦慢慢發育。這個時期不要說擔憂、艱辛、憧憬或者貧與富、美與醜、榮與辱、貴與賤和苦與樂我無法區分無法選擇,就是發生了驚天動地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更不會先知先覺地感悟到這種睡眠的背後,将是一場曠日持久的颠沛流離在等候着出場。嬰兒期的世界就是由睡覺加上餓和不舒服的生理反應構成的世界。這種自然的混沌狀态我現在回想起來真是美極了,不用辟谷不用面壁不用夜不倒單就輕輕松松實現了,堪比天堂。   我的生命是由父母造就的,父母的行爲和習慣也會潛移默化到我的身上來,這就注定了我童年對時間和環境的感受不是來自于山巒河流這些自然元素,而是來自于我的父母和他們給我決定的城市環境。   整個童年,我都是在城市的一個大院壩和一條巷子的點與線之間渡過的。這條巷子叫羅鍋巷,成了我學前的讀物和認識的鏡子。我始終沒有看見一個賣鍋和修補鍋的店鋪,也沒有遇到一個背駝得像羅鍋一樣的人,最多就是遇到扯着嗓子吆喝磨刀順帶補鍋的小商販。名不符實的情形,隻能說明這條巷子有一段我看不見也聽不到的曆史,包括從巷子的寬度和長度上折射出來的人脈走向和生活秩序。它們把身子藏在時間裏,隻是朝外面露出了它們的觸須。巷子裏的瓦檐,瓦檐下臨街的木闆門,正在一片一片從槽溝裏搬出編了号碼的木闆準備營業的店鋪,店鋪前的老構樹,雞公車,手裏捏着蒼蠅拍躺在竹馬架上打盹的老漢,放在小木桌上的蓋碗茶,蒼蠅館子裏飄來炒回鍋肉的香味,還有鼓樓棟的鍋盔夾涼粉,就是曆史從時間裏伸出來的觸須。一群孩子在巷子裏行走,天天都要被這樣的觸須舔噬。   那段時間大街上的遊行、大字報、宣傳車和此起彼伏的口号聲就像秋天的陰雨一樣連綿不絕,時不時還有不長眼睛的子彈拖着陰森的呼嘯聲劃過天空。家長不準娃娃在屋外亂跑,更不允許擅自到巷子裏去逛遊,我成天就被母親像青菜葉子那樣使勁摁入泡菜壇子裏面一般不能離開屋子半步。父母上班後,我們這些娃娃們就樓上樓下串門,聚在一起講鬼故事,躲貓貓,偷吃别人家裏剩下來的菜肴,或者在牆上地上鬼畫桃符亂塗一番。當然更多的時候,是完成大人布置的寫字任務而埋頭練字,比試誰的字寫得更巴适。那個時候寫得一手好字是會被小夥伴們羨慕的,寫不好就會被小夥伴嘲笑甚至罰你冒着風險到巷子裏去走一轉。很多娃娃都以爲巷子是用來整治寫不好字的人的刑具,忽略了在巷子裏走一轉,其實就是聽巷子傾述了一次曆史的事實。   我很少被罰,但會主動陪着被罰的娃娃一道去巷子裏走一轉。走一轉才發現,街上的動靜再大,絲毫也不會影響巷子裏的人用竹刷把刷尿桶,在門口生蜂窩煤火煮稀飯,洗完衣服用竹竿竿挑到樹枝上晾曬,坐在竹凳上喝蓋碗茶讀報紙聽收音機,搖蒲扇下象棋或者打起金錢闆哼上一段川戲段子的生活習慣。天不下雨地上也少不了水迹,既用來壓地上飄起來的灰塵,也用來壓巷子外面的動靜。水迹上可以看見瓦檐折射的青光。瓦片上有青苔,青苔上面沒有斷過炊煙帶來的飯菜香味。羅鍋巷天天都陷落在青光制造的幽深中,漸漸變成了一個城市最爲柔軟的地方。一個娃娃的柔軟是不同于鑼鍋巷的柔軟。娃娃的柔軟是肌體的、精神的和受未來未知元素影響的,不管走多遠走多久,都會不斷給娃娃帶來莫名的新鮮與興奮感,都會被這些元素雕塑而形成不同的模樣。鑼鍋巷就不同了,無論走多遠走多久,無論周圍發生了多大的事情,它都不會改變,除非被人瓦解和埋葬。   羅鍋巷的巷口是響當當、硬邦邦的西南局宿舍大院,這是我生活的地方。巷子的腰杆處有一個文化館,這是我一直感到神秘的地方。從院壩出來向右拐走不了多遠,巷子就向左右各伸出了一隻腳杆,向右伸出去的那隻腳杆的末端,就是我在孩提時代第一次認真讀書的紅廟子小學。這所小學今天已經不曉得跑到哪裏去了,但我對它的記憶,還是像構樹的樹根那樣,深深紮進了我的腦海裏,絲毫沒有要跑的意思。它始終不願意從我的記憶裏跑掉,不是小學有多麽了不起,恰恰這所小學在當時應該算是最糟糕的一所小學了。老師上課敷衍都不說了,關鍵是還動不動就臨時停課。我們爲此專門編了一段順口溜來應證——紅廟子小學撮又撮,半夜三更才上學,老師餓得啃桌桌,學生餓得啃腳腳。雖然小學校很差,但背靠西南局大院這個獨特的位置,還是制造了政治靠山的安全感和文化色彩的籠罩氛圍,成了羅鍋巷區别于其它巷子的一個值得炫耀的資本。是說羅鍋巷裏的人,無論大人還是小孩,吃飯特别帶勁,咳嗽的聲音特别響,嗽咳完了但聲音并不願意停下來,還要起伏逶迤地在巷子裏拖上好一陣子,以及走在大街上都少了尿巷子裏養出來的小家子氣和卑賤感覺。原來,安全感和文化的熏陶,可以讓一個人的腰杆像撐了一塊鋼闆那樣結實、筆挺。   我的身子移動并沒有超越一條巷子的長度,但我身子在時間中的遷徙卻走過了很長一截路。我從童年走進了少年時期,我的眼界更開闊了,目光也能夠像蜘蛛絲那樣拉得又細又長了。我的視覺告訴我城市也走進了少年期。木頭電杆換成了水泥電杆。電杆上架的電線越來越密集了。公共汽車頂上馱着的巨大天然氣橡膠袋,行駛起來橡膠袋就像裝滿了一群相互推擠七拱八翹的怪獸的情形消失了。滿街像蝗蟲一樣的自行車取代了雞公車和甲甲車。一幢一幢的紅磚小樓在瓦房的廢墟上春筍般破土而出。有些地方開始鋸掉行道樹加寬街面了。城市用這些變化來滿足人的願望,順便也就對一個少年想象的目光發出了挑戰。   少年的我沒有精力也沒有時間來注意城市變化對目光發出的挑戰,是不是證明我的目光永遠都無法望穿城市變化中所包含的複雜關系。愚鈍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我當時的注意力,全部都被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火熱場面吸引了。在“革命青年志在四方”,“大海航行靠舵手”和“到農村去到邊疆去”的歌聲中,他們精神抖擻激情昂揚,浩浩蕩蕩的車隊行進路線不像是去山村鄉下反倒更像是奔赴到戰場上。知青成了我心目中的英雄也成了我對知青的最初印象。進入少年期的城市變化帶給我的目光是一種具有遮蔽和替換自然屬性的硬傷。喇叭裏的歌聲,鞭炮炸響後彌漫在街上的青煙,也給知青留下了一道道傷感的外傷。硬傷和外傷都好辦,麻煩的是他們熱血沸騰後産生的激情,卻成了他們當時看不見,要到後來才感受得到的緻命内傷。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孟子的這些話語其實是留給他置身的戰國時期。我看不出被歡送的知青臉上有痛苦的表情,我的情緒和感官都被知青占領了。等我明白孟子的這些話好像是預留給知青的,讓知青在兩千多年後繼續替戰國時代的人領受,也順便替我領受的時候,我已經從一個懵懵懂懂的娃娃變成了一個青年人。   很多關鍵的情節仿佛彼此預謀好了似的集體出現在我的青年時代中,比如大學寒暑假期間的攝影和美食,在夜色掩護下的秘密戀愛,拜訪小學和中學時期的老師,甚至回老家在親戚面前炫耀等等這些讓我興奮或者感覺良好的情形,都是發生在旅行和遊走之中的。浮天水送無窮樹,帶雨雲埋一半山。位置、角度、時間和物質形式上的場景轉換還好辦,我的身子停止遷徙和遊走它們也就停止了轉換。腦袋裏的場景轉換就難辦了,像我在旅行和遊走中留在腦袋裏的喜新厭舊、朝三暮四、迷己逐物和心猿意馬的心理場景就不會輕易停止轉換。當時我并不清楚它們就是馱載心流放漂泊的一窊不爲人知的輕舟,可以穿過一條熟悉的街道在時光中颠沛流離,最後神不知鬼不覺地蕩入倉颉墓中。   現在,我有一萬個理由不願提到心理場景轉換的這個事實。我特别想在此刻一遍又一遍唱汪峰的那首歌曲《春天裏》,這倒不是因爲汪峰嘶聲吼叫給我帶來的震撼和快感,而是這首歌曲無論歌詞還是音線都如同一把鋒利的刀,可以輕易割掉我這個罪人的命。親手埋葬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以及依附在童年和少年階段上的那座城市的柔軟記憶,我确實是自己童年和少年的罪人。   我曾經在高中讀的詩經,還有那個和詩經連在一起腦袋剃了一個闆寸頭穿舊西裝的瘸腿賣草藥的人,就被我的青年時代給埋葬了。不曉得埋葬在了記憶深處的他,二十多年了是不是還天天坐在草藥攤攤前向路人哼唱“采采芣苢,薄言采之”。 我明白芣苢指的就是車前子,曉得了他強迫别人喊他車前子的由來時,他也明白我要把自己的身子丢進風吹日曬的路途上,離開院壩到外省去了。我路過他的草藥地攤時,他就抓了一把車前子給我說我要離鄉背井了,時時會因水土不服而暑濕瀉痢目赤障翳痰熱咳喘,吃了我這個草芥之夫就會根治病痛保我一帆風順官運亨通。我趕緊蹲下身來雙手捧過車前子,順便也就無比感動地接受了他送我的一句叮囑:水打浪頭柴,去了又回來。   二十多年的時間足以讓一座城市随了人腦袋裏的心理場景轉換而變得物非人也非,也足以用淡忘或者漠視這些手段在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構築一條隔閡的圍牆。這期間我并沒有像浪頭柴那樣回到院壩裏去看父親,更不要說去看瘸腿了,也沒有在瘸腿和詩經之間徘徊過哪怕是一根煙的功夫。這一點也不足爲奇。在走馬燈一樣轉換的物質場景裏,詩經和瘸腿僅僅隻是斜挂在樓宇上的陽光,對于疾馳的車輛和匆忙的行人來說,它一動不動的情形可有可無,無論價值還是才華都與現實格格不入。   用理想改變現實,改變不了山巒的高度和河流的流淌,也要用理想和意志改變一座城市,應該就是青年的一種本性。我沒有能力更改我的童年和少年經曆,也沒有時間和本事去參與改變一座城市,但卻通過改變的方式,創造了許多裝在我腦袋裏的思想。默不作聲給自己找到颠覆父親統治地位的理由和托辭,就是最大的一項創造。   我沒有按照父親設定的方向走仕途,沒有遵循他的衣缽去從事法律研究,即使就是說話做事這些雞毛蒜皮的小細節,我也不想留下父親隐形的痕迹。父親在官場上沉浮,言不由衷表裏不一的舉動我很反感。其實不僅是我父親,就是很多我的長輩們都習慣用他們的思維定勢和審美眼光去評判周圍的人和事物,去改變周圍的人和事物。父親對我的反叛行爲無可奈何,最多就是罵我不孝之子。   現在的城市變化可謂翻天覆地——城市的高度已經超過了鳥兒飛翔的高度,深度也超過了過去埋葬死人的深度。不經意間眼光偶爾落在被高樓大廈陰影淹沒了的那些尚未拆除的低矮瓦房上,瓦房就成了一個呆立不動的隐者,無論輪廓、色調還是孤寂的線條,都多出了一種凄凄的曠古憂傷。這是審美留下的改變結果,它的憂傷也是人安置上去的疼痛結果。我對父親的反叛,從性質上來說與城市的改變是一樣的。瓦房拆掉後,它的憂傷也就消失了。但是,我們不知道讓居住環境和生活習慣适應身體和腦袋需要的改變,是不是真的能夠讓自己感到舒服和妥帖這個更大的憂傷,人不消失它就不會消失。   我去過很多城市。如果不是因爲曆史悠久的方言、傳說、河流、古樹、古迹、老房子、地方習俗和泥土這些元素的話,我是絕對不可能穿越鋼筋混泥土構築的千篇一律的物質形式,把這些陌生的城市,從我熟悉的城市裏辨别出來的。人太渺小,又不能像鳥那樣飛翔在天上獲得鳥瞰的全景視角,便看不出本來是想按照我們身體内部的結構和秩序爲藍本進行複制的城市改造,結果卻因爲我們腦袋裏的心理場景不斷變化已經發生了錯位。類似腸子的立交橋和高速公路密集如蛛網,在緩解擁堵的同時卻變成了汽車尾氣污染的舞台。高聳的樓宇遠看很像空蕩蕩的壩子裏冒出來的幾根石柱子,近看更像一具剝掉了肌膚掏掉了内髒,隻剩一副光骨架的動物風幹屍體,節約占地面積的初衷已經被高樓制造的熱島效應和阻隔視覺的副作用抵消了。用水泥覆蓋裸露的泥土原本是想克服泥濘和塵埃的肆掠,結果卻成了僵硬的傷疤遍布在肌膚上,失去了彈性也失去了綠草帶來的柔軟性。   雖然不斷改變的城市車水馬龍人聲鼎沸顯示出繁忙的景象,但梭織往來的汽車,飄忽不定的眼神,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東西,特别是太陽光被穿過高樓縫隙間的風搖得沙沙作響的聲音,還是會在城市和一個人的身體之間,洩露出人是城市的過客身份和加重流放漂泊之感。一個人想做主角,希望一生都在表演改變環境也改變自己的本事卻找錯了舞台或者失去了更多的動物和植物觀衆,這不光是我們心理場景轉換發生了錯位帶來的結果,也是我進入中年人階段迎頭碰上的最多的場景。   城市是我們自己選擇的,也是按照我們的想法進行改變的。我們都希望一座城市能夠最終改變成爲我們想象中的天堂。然而,當時間把我的身子安放在中年人的位置上,我才發現我們越是改變城市,城市就越是變得不像天堂了。高大的樓房增添了人的壓抑感,擁堵的街道增添了人的煩躁情緒,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的繁榮增添了人的緊張與不适,就連光怪陸離的霓虹燈也沒有減少鋼筋混泥土帶來的堅硬反而折射出了堅硬背後紊亂、嘈雜和迷惘的倒影。城市沒有縮短我們抵達天堂的距離,望不見盡頭的街道還在迷茫之中探索着天堂的位置。看一眼拔地而起的樓宇就知道今天的城市是從昨天的低矮瓦房中遷徙而來的。快節奏的城市生活讓我們感覺城市的一天很短暫,其實就是城市的一年,十年,甚至百年的時間也是很短暫的。這種短暫不是城市遷徙曆史的短暫,而是作爲過客,人的身子和生命遷徙的短暫。   和我沒有血緣關系的二哥因爲骨癌兩年前就死了。他死後仍然沒有停止遷徙。他的屍體先是被人搬進火化爐火化,化成骨灰後又被人從城市裏搬運出來埋到僻靜的山坡上。他死亡之後的這些遷徙沒有人知道還會延續多長時間,還有多少流放的路要走。但是,遷徙過程本身就已經洩露出了無論是活着的人還是死了的人,都僅僅是城市的過客是城市的一個微不足道的配角。   二哥用死亡的形式走完了生命遷徙的路程,順便也就證明了城市不是他的天堂,極有可能也不是我的天堂的事實。如果不是這樣的結果,他也就不會受到環境污染和不良情緒這些城市綜合症的打擾而中斷他的遷徙過程了。他遷徙了多久,他的身體内部環境就與城市對抗了多久,結果他的身體内部環境無法适應城市環境,徹底從對抗中敗下陣來,無可奈何地把自己的身體内部環境重新交還給自然。這條線索太重要了。   之前很長一段時間,由于我的感官隻注意在了腳步上,還有走馬燈一樣在我身邊不斷變換的德莊火鍋、棉竹大曲、酸菜魚、舞廳、證券交易和與美女邂逅帶來的各種各樣的欲望刺激中,讓我的内省,像剛剛完事的一場性愛,輕易就消失在了夜晚的迷茫裏面了。這種迷己逐物的生活,使我忽略了遷徙之中訪問那些安靜地置身在我身體内部的器官和組織。我體内的器官和組織是如何協調一緻妥帖共存的細節我還真是不曉得,我隻曉得無論我是趾高氣揚還是垂頭喪氣,無論城市變得多麽新貴精妙,無論我是一個達官貴人還是沿街乞讨者,這些器官和組織都不會嫌棄我,夜以繼日地将食物中滲透了甘甜清冽的味道,陽光水分與地氣的細膩質感,還有無數精深精妙的細節融化到我的身體中,轉化成身體内部環境對生存的理解、對危險的敏感和對美感的要求所需要的物質基礎,并依附肌膚的存在,抵禦着來自俗間醜惡、庸俗、粗鄙、喧嚣、疼痛和污濁的不斷銷蝕和幹擾。   我以爲是二哥的死亡才揭開了我在遷徙途中視覺患上的生理和心理的白内障,讓我看清了我颠沛流離的遷徙,包括我到中年之後喜歡回憶的這種遷徙形式,都是在尋覓天堂的輪廓和細節。千萬不要輕視了視覺上的白内障,它嚴重的時候可以阻斷我的視力,包括眼睛和靈魂的視力,讓一座優雅的天堂,在我的感官面前,變成一個被時間掏走了細節的黑窟窿。好在人過中年,許多欲望已成過眼煙雲,隻留下了喜歡回憶的愛好。喜歡回憶不是衰老而是成熟的象征,是内省力剛剛會聚起來的一個标志。中年乃至老年人的回憶,更多的是從眼前的景象裏,尋找過去熟悉的或者殘存的事物,情形就像我在因爲新貴起來的城市一隅,突然看見了兒時曾經看見過的瓦檐,玩過的鐵環,吃過的叮叮糖一樣,興奮不已。   我身體内部環境中的每一個細節,都是天堂呈現出來的細節。這些細節時時刻刻都在檢閱着我的生理和心理質量。真正融進自然接近真谛的不是人的思想而是人的身體内部環境。身體内部環境幽靜而又溫暖,精細而又柔軟。理想之地不在遠方而在自己出發的地方。這個發現讓我覺得自己很幸運也很幸福。确實,我從童年一直到現在的中年始終沒有停歇下來的遷徙,冥冥之中就是在尋覓天堂,而我每一次的出行,卻是帶着自己身體的内部環境這個天堂在出行。   就像百川歸海一樣,活着,好好地活着,本身就是一個天堂了。還需要什麽證明呢? [ 本帖最後由 敬一兵 于 2014-1-11 12:11 編輯 ] 敬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