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我把在院子裏接了一個晚上的一碗雪花,取回來,交給妻。妻用舌頭舔了舔,“哎呦,好涼”了一聲,就放到了暖氣上,很快烤化,澆花。當年,她是見到雪花就寫詩的,如今隻剩下用雪花水澆花的習慣。
每年過了元旦,北方的天氣就冷得可憐,不是天氣可憐,是我穿上超厚的衣服,才能抵擋得住徹骨的寒冷,其實心比空氣更冷,這些天又發生霧霭,冬天的霧霭。霧霭在印象派畫家那裏是美好的,對于尋常百姓沒有絲毫好處可言。霧霭像是一下子不露出峥嵘的殺手,慢慢地奪走人的健康,人被其害,又渾然不覺。并不是沒有鮮活的生命,比如麻雀,枝頭的麻雀并不知寒冷,也不知道霧霭的危害,依然蹦蹦跳跳,像是一些天真可愛的孩子。
這是普通的一天,又不是普通的一天,1月18日,是我妻的結婚紀念日,在很多人的眼睛裏,結婚是進入了圍城,頗爲不幸,但我和她覺得挺好的,所以紀念的價值就多了一些。十年前,總是要組織一幫子詩朋文友PT一番,後來,妻子逐漸務實,淡化了這個。主人不邀請,朋友們也不好不請自來,每年的這個日子就愈發冷清,妻還是心細的,每年到這個日子,她都要給我300元,任我去買書。
我不相信書緣,但相信讀書可以淡化和放松生活裏的雜七雜八的糾結,所以,每次出門遠行,除了帶夠足夠的衣服,就是帶書。坐在搖搖晃晃的車廂裏,像是坐在搖籃裏,字在紙張上飛;車廂在鐵軌上飛;眼神在車窗外的田野上飛,真的是很惬意的。出差和旅行的機會不會天天有,走得再遠,也要坐同樣的列車返回來,于是,我每年到了結婚紀念日這天,即使不買書,我也要躲到圖書館裏讀一天書,把身心内外調理得精精神神的。今天,我接過妻子遞過來的300元,走到大街上,錢沒有帶來暖,還是冷,這樣的低溫天氣再加上古城一天甚似一天的黃色霧霭,讓人感到像是在硫酸罐子裏面生活。隻有讀書的時候,才能暫時忘記窗外血盆盆的大嘴。
對一個寫書人來說,書是生命的結晶,一個人也許一輩子才寫一部書,但是對讀者來說,讀書卻是分階段的,一個人在少年時代讀的書和老年時代讀的書,價值取向總會不同的。對于我來說,是把一輩子當做幾輩子過的,所以,不同年齡階段讀書的重點是不同的。在青年時代,我讀書是爲了提升自己,總覺得可以讓自己下墜的心,飛得更遠。到了中年,讀書則是爲了豐富自己,書裏的思想、情境和溫度,總是可以及時滿足少年的幹渴的胃。現在,自己的生命到了準老年階段,讀書則是爲了躲避,生活裏有太多的東西需要躲避,住在鄉村老家裏的老人看不起病,蠟黃的臉需要躲避;女兒的菲薄的工資趕不上飛漲的物價,需要躲避;報刊上一首短詩和一篇散文隻有25元稿費的尴尬也需要躲避;每天從各種各樣房間裏大嘴小嘴說的那些空洞的話語,也需要及時躲避和清理.....
又能躲到哪裏去呢?天空飛翔的鳥兒總是希望能躲避到更高的天空,但不可能的;河中的魚類總是想躲避到深一些的河溝裏,河流一旦幹涸,深溝裏還能有水嗎?我很遺憾自己沒有鳥的翅膀,也沒有魚類的潛水能力,即使是躲進小樓成一統,也會被人揪出來,總不能像奧地利人卡夫卡,變成一隻小小的不被人注意的甲蟲。那就躲避書本去吧,做這個時代的不合時宜者。好在妻子并沒有責怨,更好在遠在内蒙呼市的老媽總是及時給力:“老二,好好寫,寫出來,媽第一個看。”
我親愛的媽媽,當年就是一個逃避者,爲了逃避小城裏的閉塞,逃到了北平讀書(現在的北京)。這些年,年邁的媽媽越來越像我第一個文友,總是和我探讨文學藝術問題,将近九十歲的思維依然那麽地活躍。媽媽鼓勵我寫散文,說,未來需要我。我的眼睛沒有媽媽深邃,看不到更遠的未來,就常常犧牲自己的藝術感覺,而寫那些歌功頌德的掙錢文字。我把自己的幾本“報告文學集”送給媽媽,媽媽的表情很微妙,我能感到她是在責怪我,哦,還有這樣糟蹋文字的嗎?對于我的寫的千字散文,媽媽卻很喜愛,盡管有的文字幼稚,媽媽依然像當年保存我上小學時的作文本一樣,好好地收藏。其實,媽媽不是第一個讀我散文的人,我寫出來,悶好久,自己先讀,覺得不行,就刷刷地撕掉。十分羨慕那些把一篇篇文字堆壘成書的人,覺得他們的手是魔手。對于一部好書,不管寫書人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隻要捧在手裏,就可以捧住寫書人色彩斑斓的心靈。我崇拜寫書的人,就去斷斷續續地買書(去舊書攤位上購買居多),尤其是到了每年的結婚日,就可以十分奢侈地買一大包書回來。
買回書和買回豪華家具是不一樣的,豪華家具可以招搖,可以興高采烈地通知好友前來參觀。書買回來後,就像從大街上領回了幾位在案逃跑的犯人,需要極爲小心地把每本書安置到書櫥裏,再用綠色的幔子遮擋住,恐怕外人看到了貓膩。寫書的人,大部分死了,但是書活着,還會吃飯喝酒甚至高聲朗誦,如寫書的尼采就是一個調皮的孩子,他居然冒冒失失地去颠覆西方基督教道德傳統。還有那個近親結婚的寫書人弗洛伊德,竟然是一個探險者,高高的喜馬拉雅山,他不去攀登,偏偏一頭栽進人類的夢境。還有扛着獵槍在俄羅斯草原遊蕩的屠格涅夫,他對愛的追求讓世界上所有朝三暮四的男人相形見绌,但是他卻真的是一個冒失鬼,總是在夜半三更不安分于書櫥裏的格子闆,在我的書櫥裏舉着獵槍胡亂放槍,啪啪啪,啪啪啪,幸虧我的櫥窗玻璃比防彈玻璃還結實,不然的話,還不被他打得像馬蜂窩?
說到底,有了錢是一件好事,哪怕手裏隻有幾枚硬币,況且今天不是硬币,而是300元現鈔。我拿到錢就出門,迎着雪花走,并沒有坐20路公交車,而是選擇了步行。選擇步行和坐車隻有一念之差,并沒有什麽的,但是自己的潛意識裏還是覺得有點什麽區别的。雪花一朵朵撲在臉上,幸好雪花還沒有被污染,還是白色的。我年輕的時候寫詩,常常把月亮寫成藍色的,一次沒有把雪花寫成黃色的,并不是不喜歡黃色,而是雪花如果失去了白,就失去了生命深處的一些東西。我去的這家書店在靠近古城東部的一個廣場邊,廣場叫做迎春廣場,書店叫櫻花書店,我不知它爲什麽起這個名字?古城這座城市缺乏雨水,空氣也不濕潤,櫻花難得在這裏安家。
每年的12月下旬,學校裏除了高三和初三的學生依然會補課,大部分學生們會放寒假,放假的學生對書店老闆形成了商機,利用學生放假搞起了書市。書店的大門外面搭起了臨時帆布棚子,擺上塑料台子,衆多的書,你壓着我,我靠着你,它們中間總是赫然豎起一個爲古代犯人判決牌子,上有大紅的水粉字:五折區,六折區,七折區,文學作品大部分被判決在五折區。圖書經過打折,總是少花一點銀子,但看到“打折”,心是涼的。我一邊選擇圖書,一邊“悲欣交集”。人的物質生活享受追求并沒有盡頭,也沒有打折,打折的隻是精神領域的這些東西。
年前去河南鄭州開了筆會的時候,到會的作家沒有我想象得情感飽滿,反而隐約地有着被時代擠壓的隐痛。北京裏的一位出版家知道我有藏書的嗜好後,勸我以後不要再買那麽多的書,說如今的年代是——讀圖年代,可是我并沒有相信一幅圖居然可以深入變幻莫測的人性。也不相信中國人的解圖能力:一代代傳來下那麽多的偉大字畫,并沒有能阻止了我們義無反顧的去嘗試走向惡,現代的圖畫就那麽神奇嗎?今天,在書市和書店,雖然有一些“悲欣交集”,還是選好了沉甸甸的兩袋子書,走出了書店,來到迎春廣場。廣場的西部是一片竹林,雖然是冬季,仍然有青色。竹林邊有四五個長凳子,凳子豎着牌牌“讀書角”。往常我在這家書店買了書以後,喜歡坐到長椅子上,靜靜地讀一會,一直讀到夜色蒼茫。但今天等我走到了長椅子旁,看到椅子上的薄薄的一層雪,也沒有人打掃,十幾隻麻雀在長椅子上嬉鬧,于是就打消了雪中讀書的念頭。人産生積極向上的念頭也許需要長期積累,但打消的這個念頭卻是瞬間的事。
2013年,我會遺忘了很多詞,比如:上進、浪漫、一顆曾經沸騰的心。心有的時候要大于詞,但是沒有詞,心又往哪裏裝?還是拎着書袋回家吧,我走在2014年的雪路上,我知道新的一年還會遺忘更多。
[ 本帖最後由 王克楠 于 2014-1-22 16:52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