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見的在外,看不見的在内
·澆 潔
任何事情的發生,都有一定的預兆,一個突發的遲疑、一場萦繞的夢境、一陣眼皮的急跳、一棵樹的異常生長……這是母親堅信不移的。父親早上六點多上山,隻砍幾根杉木樁,居然十點多還沒回家,母親特别地疑慮起來。父親七十九虛歲了,身子骨一直還硬朗,家裏的體力活一向由他包攬。
“就你好吃!昨天那隻鳥飛得好好的,怎麽就會突然跌落在樹叉上,剛好在腳邊被你一把捉住?我叫你放生,你偏不聽。”母親一邊尋思責怪着我,一邊隐切地祈念着。
不到七十的母親由于性格要強、脾氣暴躁,惹了一身的病,走路要弓着腰、反剪着手,腳下還顫巍巍的,像剛學步的孩子,不到兩百米的距離,累得要停下喘歇。那天母親和我爲了找父親,在山腳下帶着一絲哭腔邊走邊喊,起碼走了四五裏路。不見父親蹤影,慌然不知所措時,折回家卻見父親剛放下柴刀,一身汗津津地坐在竹凳上喝水。母親對父親一向沒有好言,這次見到父親,出乎意料地沒有責罵,隻是失而複得地似哭似笑,而這,反倒被父親不以爲然地斥爲神經。
父親忠厚老實,在村裏是出了名的。他在家沒有地位,常常是母親一巴掌直過,容不得父親商讨争辯。我們姐弟幾個私下裏認爲,母親的飛揚跋扈是被父親寵出來的。父親總是言聽計從于母親,一聲不吭地幹活,有時做得不如母親的意,還會招來一通訓責。母親嗔笑父親是“拐腳風”,一刻也歇不住。幾畝菜地被父親收拾得整齊幹淨、寸草不留,黃豆、紅薯、玉米、黃花菜,家裏多得吃不掉,少不了送給鄰裏親戚。棍子柴堆了好幾垛。這幾年,母親越發怕下水,特别是冬天,所以她一天到晚隻是伺喂幾隻雞鴨,做幾餐飯,就是做飯,也要吆喝父親幫前忙後。而連洗衣這樣的事,也多半是父親完成。
平常,一年到頭連感冒也少有的父親,今年卻一點點地消瘦了。進入初冬,吃飯時不時地嘔吐,起先母親隻是埋怨:“慢點,沒人搶!”事實是,即便父親吃得再慢,也難免嘔吐,且随着時間推移,越來越頻繁。母親害怕起來,趁星期六,打電話要我帶父親到縣醫院檢查檢查。我們對父親的身體向來是有信心的。他大半輩子掄錘打鐵地砺煉,直到六十歲才退位,放心由大弟接管鐵匠鋪。
到了縣醫院,醫生建議父親做鋇餐。父親聽話地端過醫生塞給他的一大杯硫酸鋇白粉漿,分幾口勉強咽下。父親的食管在透視屏裏像一根塑料軟水管,那白粉漿通過彎曲的管壁,緩緩流下,卻在一個地方受阻,腳步滞慢下來,反複幾次,仍如此。透視醫生不溫不火,低聲地對我說:“不怎麽好,是癌。”一個“癌”字,乍一聽,猶如身邊突然一聲炸響,我一時還回不過神來。爲慎重起見,醫生又叫父親喝下一杯,重做了一次,結果絲毫未變。我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但又不得不強作鎮靜走到父親身邊,笑着看他穿好衣服。
我領父親去吃早餐,一個人偷偷跑回醫院問親戚。親戚醫生到放射室片子前看了又看,并和旁邊的醫生交流着。他們講什麽我一概模糊,腦海裏隻赫然印下“食道癌”三個字。親戚建議上省醫院進一步檢查。怕父親生疑,我隻是輕描淡寫地告訴他,胃上有點問題。
揣着預知父親多舛命運的化驗單回家,我誠惶誠恐,該怎麽開口向母親說起?她焦躁又有心髒病,我真擔心她受不了如此緻命的打擊。
敏感的母親聽我把編好的病情一說,趁父親不在,拉我到一角,直言不諱地問起,“是不是癌症?”我故作輕松地一笑:隻是胃潰瘍而已,明天再去省城看一看。父親仍蒙在鼓裏,照例擔肥上菜園,挑回一個個大蘿蔔喂雞鴨。我不敢刻意叫父親休息,隻是笑呵呵地看着。晚飯時,多嘴的母親默不作聲,時不時地用狐疑的目光在我和父親之間巡視,端着飯碗吃吃停停,反反複複,最後還是自言自語地說道:“去省裏旅旅遊也好,花點錢消一下炎,就沒事。”
我娘家的村子很大,足有五六百戶人家。但如今,村裏除了七老八十的留守老人就是一些抱着攙着的孩子。我家的房子前前後後有十來戶,隻剩我父母兩個駐守。一到夜晚,伸手不見五指,隻有不知名的蟲鳥叫,鬼魅似地。再加上,父母又不願與村人交往,通常孤寂閉戶,除了看電視,就是兩老人相互對望。生活是離不開人與人之間的交流的,缺乏人氣的環境,内心難免會疑生出一種濁氣,猶如霧霾,影響着人的健康。
女人在關鍵時刻總是沒有主張。夜晚父母睡下,我一個人在床上翻來覆去,黯然落淚。兩個弟弟都在外打工,面對可怕的癌症和不知情的父親,要我一個人獨自應對承受,一種從未有過的孤苦和無助油然而生。
一路上,父親看不出怎麽在意,隻是愣頭愣腦地跟着,我的心情卻格外地沉重。到了省醫院,先做心電圖,後做胃鏡檢查。排在我們前面的一個二十來歲姑娘做費用高的無痛胃鏡後,臉色蒼白,撒嬌地依在母親懷裏。八十來歲的父親獨自從費用低的常規胃鏡室裏檢查出來,卻神态自若。想象一根長長的粗管子硬生生地從口中長驅插入,那種作嘔的感受可想而知。父親見我擔心地打量,若無其事地對我說,不痛,隻有一點點不适。怕我不信,平時緘言的他還罕有的笑着打趣:被管子通了通,屁是多放了幾個。
來之前,我多少心存僥幸,甯願相信縣裏是蹩腳醫生的誤診,但這一次白紙黑字确确實實!我把這可怕的報告單交給主治醫生,忙向在父親身邊的醫生使眼色。醫生明了,簡單問了問父親情況,也沒開藥。我借故把父親支開,極不甘心地輕聲問醫生:“早期還是晚期?”“晚期。”“能開刀麽?”“年紀大了可能吃不住。”“化療呢?”“也一樣。”醫生始終面無表情,我卻再也無法壓抑地“嗚嗚”哭了起來。我還想問,醫生已在看下一個病人。我怕巡逛在門外的父親生疑,慌忙擦幹淚,佯笑着從醫療室出來。
期間,警惕性高、疑心病重的母親,時不時地從家裏打來電話。許是從我緊張微顫的語氣中,聰明的母親已猜到了父親的病不輕,立即打通縣裏親戚醫生的電話求證,之後便坐立不安地撥親朋好友的電話,焦慮地哭訴。我不得不一邊“照看”着父親,一邊不厭其煩地安撫着母親,同時吩咐在縣裏上班的女兒回去勸慰,并鄭重叮囑母親,千萬不可在父親面前悲傷說漏嘴。
父親并不是我親生父親,我生父是在我四歲那年患癌症去世的。想着一輩子與人爲善、勤勞厚道的父親,要受癌細胞的噬咬,吸盡血肉,像生父一樣哭天喊地地疼痛而死,我就心如刀絞。想着全賴靠父親、哪怕父親外出吃一餐飯都要唠叨的母親,要是父親哪天撒手而去,她該怎麽活?乖僻好勝的母親,連兄妹兒女都合不來,惟有父親乃上天賞賜給她的另一半。
父親極少外出。要是這回真是帶父親出來旅遊該多好!父親對自己的病從不多問,我說什麽他似乎都信了,更不會纏着醫生問東問西。奇怪的是,父親手上無意間攥着兩張報紙廣告,全是得了癌症晚期的病人吃了什麽藥後奇妙痊愈,似乎又得到了印證。我明知廣告有假,還是把廣告報紙一一細覽、小心收藏,嘻笑如常地帶父親當夜趕回了家。
父親一回家,好像真的旅遊歸來,跟母親高興地說着省城的見聞:街頭巷角到處是跳健身操的男女,八一廣場上樹很高,紀念碑很壯觀……母親見父親在跟前,就裝着無所其事地笑着應和,可等父親一轉身走開,要麽向我蠻橫哭鬧,“今後我一個人怎麽活?我一直都覺得自己病多會走在他前面,病嗽病嗽卻活了多年,誰承想他平常沒病,一得就是大病。”要麽喃喃絮叨:“鬼使神差,今年樣樣都安排着老來做不動的事。幾年的杉樹皮叫他斬斷碼齊,多年的老樹兜叫他搬出劈開,連不穿的舊衣服都從衣櫃裏理出燒掉……”
農村有個習俗,八十大壽要提前一年過。兩個弟弟得知父親的病,特意從外地趕回,提前爲父親風風光光地辦了壽誕。按母親的說話,就是沖沖喜。巧的是,我走遍全縣跑了五六家煙花店,我最看中的那箱卻是啞炮。這令全家大爲不快。母親當即命令我,父親明年正生日,一定要補放。吃生日蛋糕了!當我們爲父親點生日蠟燭、唱生日快樂歌時,明顯消瘦的父親難得“嘿嘿”地笑蕩開來。父親見家裏人少有的圍着哄他開心,提起精神,寬慰我們,“我這病會好的,前幾天我做了一個夢,夢到我困在山崖無路可走時,意外現出了一根青竹子,我抓住青竹用力一跳,就見到一條青平的小路。”
父親生日過完不久,爲了生計,兩個弟弟又不得不外出打工,并再三叮囑我們,要瞞着父親,讓他開心多活些時日。這樣,一副重擔又擱在我的肩上,我隻得隔三差五地回家看望。
起先,我們姐弟幾個想按醫生建議,讓父親做手術或伽馬刀治療,母親一一否定,堅決不同意!理由是,我的生父做了手術後,還不是照樣死了,等同于死兩次,況且我們姐弟又都不寬裕。後來,我們斟酌商議,讓父親吃中藥進行保守治療。因爲我鄰居一個得肺癌的老人吃了半年中藥後,已向上蒼多要了十多年的壽命。
我向鄰居要了醫生住址和電話,帶着父親趕赴鄰縣。在我想象中,能夠醫好癌病的醫生,一定鶴發長髯,而我按圖索骥見到的卻是一位操着方言、矮胖白皙的四十來歲男子,開着小小的私人診所。他按着中醫的套路,輕車熟路地開了以蛇舌草、金銀花、木蝴蝶爲主的有十五六樣草藥的方子。我對他将信将疑。父親卻一副信心滿滿的樣子,回家的路上珍重地把藥抱在胸前,煎藥時嚴格按照醫生要求,浸藥半個小時,猛火冒汽後再文火熬四十五分鍾,上下午各一大碗。父親吃起藥來如喝茶,“咕噜”幾聲就幹了,仿佛那病能從冒着熱氣、帶有濃烈氣味的中藥裏迅速清除。父親習慣把藥渣倒在行人多的路上,倒時嘴裏還念念有聲“去,去,去!”母親說,那是父親在驅病。自從十多年前我的妹妹意外去世後,原先一個人敢夜闖墳山的父親,如今大白天在菜園鋤草,撞見穿了衣服的稻草人都有些驚驚乍乍的。
病是粘粘草,賴上你就不走!吃了二十多天中藥的父親,飯吃到一半,又一個人蹲到角落裏艱難地嘔吐起來,凹顯的兩隻大眼睛也嗆滿了濁淚,他努力控制,松塌的眼皮卻把持不住,在眼角處滾落下來,縱橫在黝黑皮皺的臉頰上。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父親落淚,老牛般。我心慌無轍,隻剩下打醫生電話。心疼至變态的母親無奈之餘,唯有無端地排責我:你想帶父親做伽馬刀治療就是爲了要在村裏買個孝女的名譽,你現在張揚地隔一星期帶父親去鄰縣抓藥,不就是這樣嗎?!我們又争執了起來。憋了二十來天的母親,氣極之下向突然從外回家的父親,擲地有聲地哭吼道:“你得的是癌。醫不好!醫得好,我花十萬都願意!”聽着這無異于如雷貫耳的咒罵,父親卻一如既往地沉默着。母親又揣測似地哭嚷:“我知道你早曉得,你是怕我擔心。”我大講母親殘忍。前兩年村裏有個姓曾的,聽說自己得癌,瘋吓得吃煤渣,沒幾天就死了。面對人人懼怕的死亡威脅,有誰能顯得那麽淡定,同時又在心裏築起那麽一堵牆來抵禦抗衡?
外在的表露不一定是内心的真實呈現。母親看起來強大,其實内心十分脆弱。而外表懦弱的父親,内心卻顯得剛強。見母女倆爲他鬧得不可開交,父親平靜地對我們說:“去省醫院,我就猜到了大概。我會好的。再說,現在得癌症就像患感冒,平常得很。”我隻得跟着慰藉父親。
村裏的老人對父親的病疑疑惑惑。老人們在一起,談論最多的話題就是自己的歸宿,猶如年輕時談論田畝收成:誰誰誰上一刻還在打牌說笑,下一刻就鑽到桌子底下瘁死了!又有誰,突然發病癱軟到地上,一家人擡去醫院,還沒走幾百米就斷了氣。他們都羨慕速死者的福氣。父親仍一慣地隻聽不做聲,用當年拿鐵錘的巧手照舊鋤地莳菜。
快三個月了,父親瘦得漸不成樣子。臉上顴骨突出,手伸出來成了皮包骨的鳥爪,一雙腳已幹成兩根鐵棍,連原先夾腳的鞋都不再小了。母親看着,卻再也不敢指使父親做事,也不舍得對他大聲責備了,她變着法子地給父親做他想吃又能吃的飯菜,還把珍藏留給自己吃的蜂蜜及辛苦喂養的幾隻鹄鴨全殺了給父親炖湯喝。父親對自己的病極爲坦然,不苟言談的他,反過來安慰母親,“我現在不痛不癢,明天死都甘心的。在村裏論年紀也快輪到我了。是人總有一回。”
病,是内在的,它看不見的,也許早已不知不覺地潛伏在我們體内,像人性中某些自私、貪婪的欲望。當我們的防禦能力日漸衰退時,它就由内而外地顯現出來。人的一生,是和病相互依存、相互争鬥的過程,它就像一場革命,盡管我們終将歸降于它。
父親一步一個腳印地生活、抗争着。我們也一樣。
[ 本帖最後由 澆潔 于 2014-2-14 14:27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