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二   早上從樓梯上往下走,門口處一個老太太自言自語:今天怎麽放炮仗?誰娶媳婦?不會啊,今天不可能有娶媳婦的啊!   一邊轉身出來,我也轉念明白老太太的思路。按我們鄉俗,今天是“正月十二”是“老鼠娶媳婦的日子”,誰家會這麽作賤自己?   再過不一會,又接個電話,送快遞的弄來一個大箱子。和妹妹聯系一下,她說:那就送回老家吧,早送早省心了……那你們就不去烤棗花了?……想想,那幾年,我還跟你一起去南面影家莊“送老鼠”過……   風俗。就是風聞風傳又約定俗老了。比如,今年我也才明白,我們當地所說的年後“破五”爲什麽不好去串門走親。根底裏相傳,這一天是送窮神的日子。大家把一年的晦氣都要打掃幹淨,從自家丢出去。然後,關門閉戶,自己在家包餃子(爲什麽包餃子?好像也是有講的。)。這時候不能去串親,那樣會把自家窮氣帶到親戚家裏去。大不吉利。反正講來論去,好多版本,也各說一詞,有的也說不明白因由,隻是人雲亦雲,也不知所以,更談不上是非可否。反正這就是風,就是俗了。   正月十二。怎麽定在這一天給老鼠娶媳婦?老鼠娶了媳婦自然要生一窩窩小老鼠。那有什麽好處?直接給他們絕育絕種不好嗎?誰又說的清。   我們這裏,在這一天,還有幾樣活動,甚是别緻。比如說,年,過去了。再過了初五,一直到初八、九。這時候,拜年的也都拜過。開業的也開過,上班的也上了。鞭炮也漸漸的稀了,天氣也暖和起來。似乎間,這個年也就過去。對了,往後,還會有“十五”“廿五”,總要把那兩個日子再過去,才算真真正正過了年。稍等,就是十五以前,十二,還有一景。也就是初十左右,就已經有人開始着手準備。   斂鞋,是項大工程,也有大學問。我那時,十多點歲時,也做過兩年。也要就近兩趟街裏去斂鞋。臨出門時,家裏大人要緊要着囑咐:進門說話,千萬記住。要問“你們家有‘舊鞋’不?”千萬不能說“破鞋”。說成“破鞋”被人罵了,打了,活該!   不就是“破鞋”?不破的,誰會給燒了?破鞋舊鞋不是一樣嗎?――想不通!但也還是夾了小心照說照做了。當然,實際操作起來,會緊張,會出錯!進了别人家門了,不定趕上什麽情況,三言兩句,可能就着急忙慌的說錯了,上來就整出一句“你們家有破鞋嗎?”。印象中,好像并沒有被罵,被打。倒是被人笑着糾正,“這孩子!要說‘舊鞋’。下次記得哦。好好,我給你找找,找找吧。這年月,大家都買鞋穿,這種鞋也真的不多了。”   我們要的這種鞋是舊布鞋。就是布底布幫,完全自己家裏做得的手工鞋。而這事兒需要的上品是布棉鞋。我們這裏叫做棉靴頭的那種。收斂過幾家,也有了不小收獲。裝在荊條糞筐裏背回家去,倒在小西屋裏。其中當然會有一些不愉快,比如,對這一節并不上心的。也許是年上趕了什麽堵心事兒的。你去他家,他就顯得毛躁不安,不定說出什麽冷言惡語。那時,自己當然會很委屈。也有小心眼的家戶。你去他家了,他會說:你們這個火堆在那裏烤?我家離你們那裏太遠了。不如把鞋給旁邊街上那邊去。要不,你們來我家門前點火,我就給你們鞋用。這也讓人憋氣。   好吧。終于,各色鞋子也初具規模。在家裏,小西屋裏,也試着排下,差不多有半人高一堆了。心裏高興。再想想,點起火堆來的景象,更高興。   終于就到了農曆正月十二那天,又到了晚上了。就是我們老宅南面,空地上。記得,那年,是父親下手給我們“盤鍋頭”。按我原想,是排成高高一摞,比其他好街上的要高一些。可父親安排成了兩摞,說是太高了,怕點火後一燒倒掉。後來,想想也不錯。他先找來兩塊土坯,橫戳在那裏打底。上面就把鞋一層一層擺上去。“井”字安排,四隻鞋一層,一層一層搭起來。從上到下,鞋堆“井”字中間正好留了一個上下直通的方洞。然後,洞裏還要插了三五根長的幹棒稭。排好了這一摞,緊接着,又去安排下一摞。――這裏,我記錄下這麽詳細,完全有可操作性。多年以後,或者過不多年,這種東西就再不見了。感興趣的後人們,可以從這些文字裏找些影像。還有,對于經曆過的人,他們會不厭其煩,不厭其細。會一點一滴的來與自己的記憶作比照,來指摘,來挑剔,來補充。對于那些遠離了老家“正月十二”的人來說,可能每一點滴都值得體味,不得已的徘徊,感傷。我相信自己是在做着有意義的事情。   就在排着鞋摞的時候,整趟街上的人都也來來往往,也說說笑笑。遠遠看,北面,南面,其他街口也有類似情況。天色漸暗了。旁邊也有燈亮了。人們也都說笑着,從家裏插了棗花出來了。棗花。知道的什麽都知道。不知道的,我說您可能也不太明白。簡單來說,就是過年才會蒸的一種面食。夾了棗,做成花樣。用一根鐵扡子串着,圍了過來。   有人按捺不住,在催促着:點吧,點吧。看南街人們已經點上了。有年老的說:急什麽急,再等等。――終于,火點着了。從下面土坯座底處,點着棒稭,火就很快直通燒上去,把周圍“井”字鞋摞燒着。火苗往空裏直蹿上很高,也帶着濃濃黑煙。有小孩子性急的舉着手裏的棗花就往火堆上烤去。旁邊馬上會有人笑他。說他性急,鞋裏臭氣正濃。有人也又說“非要這樣烤出來的棗花才更香!”。等火再燒,黑煙漸去,一摞摞布鞋也成了火炭通紅,又從搭縫裏往外橫噴着小火苗。經驗老道的烤家們才上手,嘴裏說着:這時候才烤得好。他們會不緊不慢的伸着鐵扡子過去,一邊烤着,一邊轉着。要烤的外面焦黃,裏面嫩透。連面帶棗,沒有半點糊黑。這算是境界。   隻是,我們這些小孩子們,沒耐性。上來就去大火猛烤。有的,很快就棗花燒着起來。大家一片哄笑裏,把火弄滅。掰下外面黑糊焦皮,裏面還是梆鐵老硬。大家笑聲裏,又伸到火堆上去烤。   爲什麽要烤棗花?烤别的不行嗎?有什麽講嗎?不知道。據說,有一年,有個“懂講”的老太太搬了鐵鍋去往火上熬了一鍋小米粥。吃了那粥會怎樣呢?不知道。爲什麽非要這一天烤火呢?也還是不知道。我親自見聞的,是一位我們街上的老人,去火堆上烤手,把手就到火堆前面去。一面做着洗手般的動作,一面嘴裏念念有詞,我聽她說的是“烤烤手,不凍手。”後來,又把鞋脫下來,就到火堆邊上去烤,“烤烤腳不凍腳”。旁邊有個熊孩子,撅過屁股,“烤烤腚不凍腚!”。大家又是一片笑罵!   燒烤,爲什麽非要點着舊鞋呢?好像有一種說法,叫做“去百病”。爲什麽把穿舊的鞋子燒掉,烤熟了東西吃就能去百病呢?誰又能講得通?民風民俗,向來如此,也就如此。   烤完了,火堆坍塌了。有人來得晚,也有人意猶未盡。還在殘散火堆上烤着,說自己家裏孩子都要分得到。剩下的打底座的土坯還是有大用的。據說,這土坯專治不育。誰家媳婦多年沒小孩。大家就把它送過去。說是外面包了布,讓媳婦被窩裏抱一晚上,能生孩子。東面一塊土坯管生“小子”,西面一塊管生“閨女”。所以說,懂不懂規矩,當初放土坯打底座時就已經看得出來。我們西鄰就得過幾次土坯。後來也就真正生了閨女。現在這閨女已經也爲人妻母了吧?她知不知道,自己本是托那“火土坯”的福氣呢?   這些又都跟老鼠娶媳婦有什麽關系呢?也看不出什麽關系。好像一點也不關貓兒事,不事鼠兒事。不急,最是轟轟烈烈的大戲,剛剛開鑼。等鞋摞火堆漸漸熄了,少壯意氣們的大事來了。――大家要去送老鼠。   怎麽送?就是用鐵鍁,鏟了一鍁的布鞋灰,還帶些火星的殘鞋底,一行幾人去往南面影家莊送去。好像是說,這樣,我們村裏的老鼠就跟着出村,也被送了出去。今年往後一年裏,我們也就沒有鼠患了。南面村裏的當然也不樂意。他們就用鐵鍁鏟着鞋灰往北送。大家走得急了,帶了風,鐵鍁裏的鞋底又燒起來。一路上火星,一路硝煙。雙方又都是血勇,又是爲着村裏一年大計,手裏又有現成的家夥。迎頭撞上,不幹仗,簡單是沒天理的事兒。大動幹戈,血肉橫飛。好一場村際大戰。到了我們那一代當值的時候,各處聲勢就小了許多。大家最多也就是各到各自村口,遙遙鼓躁一番,罷了。我們聽原來的“前人壯士”們講從前的壯觀場面,也是聽得神往,又驚心。既豔羨,又慶幸。――對于打仗玩命的事兒,說起來好聽,吹吹牛皮也挺好玩,不過呢,還是聽聽算了,真趕上了,也不是什麽好事兒。   妹妹所說的“十二,老鼠娶媳婦。往南面村裏送……”也就這些了。   我們昨天讓兒子先回的,他跟着爺爺奶奶去烤了棗花。說“好吃!覺得越吃越餓!”他爺爺說,那就對了。這種糊咯渣兒,最是助消化。   好吧。就這些。那個嫁到南方的孩子。我且問你:你們那裏過年什麽樣子?你們那裏不包餃子是吧?過年要吃糍粑?還吃什麽?初一初五,十二十五,都有什麽活動?你捎來的東西,我們都收到。臘腸,糍粑,湯圓,毛衣,糖,都很好。我們也都很好。你在那裏也慢慢習慣了吧。那裏才是你的家。好好紮根生長,多運動,少惹心思,别做強力而爲的事情。少生病。好好愛你的老公,你的孩子,你的那個家。祝安心幸福。 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