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時候,我就經常去飯店買饅頭。不是父母不會蒸,或沒有時間蒸,而是家裏沒有白面可蒸饅頭。
我出生時,已經度過了三年經濟困難時期,不再是餓得沒東西吃的歲月,不過,糧店供應的主糧中大米白面很少,粗糧應該夠吃,有時也有議價粗糧賣,基本上是玉米制品:大碴子、小碴子、玉米面。大碴子、小碴子隻能煮粥,玉米面除了煮玉米面糊糊粥,還能蒸窩頭。
上頓、下頓都食用粗糧玉米,又沒有什麽蔬菜,肚子泛酸燒心,所以我就很不喜歡吃,想要饅頭,但一個月定量的白面隻夠吃幾頓的,巧婦難爲無米之炊,父母也沒辦法可想。那個年代有錢都沒處去随便買糧食,何況家裏經常是捉襟見肘,商店裏倒有面包和餅幹、爐果、桃酥、江米條等幾樣點心,屬于細糧食品,不過價格較貴,隻有過生日、節日等特殊日子買點,平時誰也吃不起的。
另一個不缺細糧的地方是飯店,賣的各種噴香菜肴我不稀罕,白白的饅頭最吸引我,看到别人拿饅頭就垂涎欲滴。買饅頭需要糧票,這個問題不大,可到糧店把不喜歡吃的供應粗糧定量按斤數一比一兌換成糧票。買饅頭還需要有足夠的時間等待,這就不是所有人都能抽得出來的,飯店的細糧雖多,饅頭也得一屜一屜蒸,每屜的饅頭是有限的,而想買饅頭的人是非常多的,要排兩次隊,先排隊到交款處交錢交糧票,換成标明饅頭個數的飯票,然後排隊到取菜處,用飯票換饅頭,一個一個人地買,出來一屜就賣光一屜,從來不會剩下了賣不了,幾個顧客就能包圓了。整個飯店裏,吃飯的人遠沒有排隊買饅頭的人多,甚至有時整個飯店都是買饅頭的人,而沒有坐桌子吃飯的顧客。我,并不是唯一饞饅頭的人。
蒸饅頭也有固定時間的,從來不會提前或延後,一定要在飯店開門前就去排隊,隻要飯店打開門,外面等候的人就潮水般争先恐後湧到賣飯票的窗口開票,然後去取菜處窗口排隊,等待饅頭出來。有的人家爲此出動兩個人,一個奔搶到交款處開票,一個奔搶到取菜處等候,同時行動。在已經開始賣第一個饅頭的時候,再進飯店想買飯票,幾乎就不賣了,如果堅持要買,也賣給你,但會提醒你,即使輪到你也沒有饅頭了,白白浪費了時間和精力。買饅頭要自己帶籃子或盆子盛的,那年代還沒有塑料袋或一次性飯盒。當時最怕剛排到自己,一屜饅頭就賣完了,如果等下一屜,二十分鍾後還能買到尚可,怕的是最後一屜的饅頭也越來越少,眼巴巴看着饅頭一個個裝入别人的籃子,從揪心看着到徹底落空,那種失望,真是百念皆灰。空手走出飯店,一天做什麽事都垂頭喪氣,打不起精神來,直到第二天買到饅頭爲止。
有一種方式可以不排隊,優先買到饅頭,不過我從來沒做過。那就是坐在這裏吃飯的顧客能夠有優先權,什麽樣人算是吃飯的呢?光買饅頭是不行的,必須買這裏的熱菜。但那時是以艱苦奮鬥爲榮的時代,當地人到飯店裏吃飯,肯定是敗家子,隻能享受到衆人一緻的白眼和鄙視。我也看到過,雖沒有坐下來吃飯,卻也享受到優先權的人。那人除了随身帶着裝饅頭的籃子外,還多帶了一隻大碗,開票買了一盤最便宜的炒菜,買了幾十個饅頭。菜沒有在飯店吃,估計也是不想一邊吃菜,一邊吃衆人的白眼。他把菜倒在碗裏,與饅頭一起裝到籃子裏,然後揚長而去。衆人雖羨慕他,但并不效仿,甯可排不到饅頭,也不做不會過日子的事,買飯店的菜,當時就屬于不會過日子。
買饅頭,最重要的是糧票,其次才是錢,錢丢了可以向别人去借,糧票丢了,借都沒處借,家家都不富餘。關于糧票,我就有過一次永生難忘的經曆。
那次我帶了三斤糧票和買十五個饅頭的錢,匆匆在交款處交錢換了飯票,就去取菜口排隊,忽然間發現手裏隻有錢票,而沒有換的飯票,低頭看也沒有掉在地下,而掉在地下被别人在衆目睽睽之下撿走的可能性是零,那一定是收款員沒有給我。我趕忙回去找收款員索取,收款員一口咬定沒收到糧票,不肯給我,我陡然間就像萬丈高樓失足、揚子江心翻船一樣,天塌地陷了,立馬嚎啕大哭了起來。
聽到我無限委屈的絕望哭聲,排隊的大人們說話了,“這孩子看樣子就不可能說謊,一定是收了糧票,沒給飯票。”“孩子不交給你糧票,你也不可能隻給他換錢票啊!”“是不是記錯了,你再給查查,看多沒多出來三斤糧票?”無論是仗義執言的阿姨,還是俠肝義膽的叔叔,全是素不相識的,但這些陌生人卻一邊倒地站在我這邊說話,在衆人一緻的責備聲中,收款員不得不把飯票換給了我,我順利買到了饅頭。當時如果拿不回飯票,我家的餐桌就可能一兩天斷頓了,在我手裏出了這樣天大的事,怎不讓我傷心欲絕。
其實,每一次買到熱乎乎渲騰騰的饅頭,我都是迫不及待一邊往家走一邊就開吃了,先揭開那一層薄薄的閃着光澤的皮兒,吹着冒出的熱氣,一點點小心吃下去,注意别讓燙着舌頭。饅頭皮兒吃完了,基本也就不燙嘴了,一個饅頭狼吞虎咽幾口就下了肚,然後甜絲絲的砸吧嘴回味。買完饅頭如數拿回家的時候,印象中一次都沒有。飯桌上如果大人不阻攔的話,多少個饅頭都吃得下,小肚圓鼓鼓依然覺得可以再吃。經常是剩下的饅頭等不到下頓飯,就會被我和弟妹們偷偷吃光。當時社會治安是很好的,說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倒也不算誇張。一些孩子多的人家卻還是準備了一把鎖,這鎖不是鎖保險櫃的,那時也沒有人家有保險櫃,這是用來鎖碗櫃的,不是因爲盆盆碗碗有多值錢怕丢了,其實是剩下的饅頭藏裏面,怕自家孩子給偷吃,偷吃了全家下頓就沒吃的了。
與玩伴們曾暢想過未來的生活,我說:“哪一天能頓頓有白面,饅頭管夠吃,就進入共産主義社會了。”小夥伴們說:“我們這一代不知能不能趕上了,但我們的兒子,或是我們的孫子,或是滴溜溜孫子,是一定能夠趕上的。”
但我們的目光還是不夠遠,還是太小農意識,“饅頭管夠吃”的理想,與有人認爲“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是共産主義的标志一樣過于短淺。到了八十年代,市場經濟興起,議價糧食多了起來,雖然糧票沒正式廢除,但在黑龍江,幾乎就不太被使用了。白面居然真的可以管夠了,比預料的時間早,提前到自己這一代實現了,自己家既然有白面蒸饅頭,當然就不用再去飯店買饅頭了。
逐漸,随着城市發展,生活節奏越來越快,從平房換進了高樓,不用每天生火取暖,人就懶了起來,饅頭也漸漸自己不蒸了,習慣開始買饅頭吃。也不知從何時起,與周圍人聊起來,都覺得這饅頭怎麽似乎不如小時候的饅頭好吃呢?有人歸結爲“面啓子”用得多,純堿用得少,面饧不開;有人歸結爲機器加工的,不如手工揉的到位;有人歸結爲食用的精粉多了,普通粉少了,精粉加工過細,營養流失也多。後來我問過專門從事面粉生産的老師傅,他說,東北産的春小麥面筋少,做點心或蛋糕非常合适,做饅頭就顯得太軟,一捏就成了餅,沒有彈性,所以也不好吃。必須在加工面粉時摻入高面筋的麥子,才能蒸出可口的饅頭。
九十年代市場上出現了大量能蒸出飽滿勁道饅頭的山東面粉,顔色很純,沒有雜色,白如雪,細如粉,表面看起來比一般的面粉光滑,入口之後比較細膩,賣相非常好,人們趨之若鹜,很快在糧食市場就一統天下,不過,品味後還是沒有小時候饅頭的香甜味道。
直到二〇〇〇年,我有了一次去山東考察糧食的機會。在那裏,吃飯時餐桌上的主食就是個頭非常大的饅頭,同小時候用二兩糧票買的饅頭一樣大,但顔色不像黑龍江市場上的山東面那樣雪白雪白,而是有些土黃色,但吃在嘴裏,一下子找到了小時候的口感,有麥子天然的香甜味,即使一口菜不吃,也能把整個饅頭吃下去。我們一行十個人,每人都吃了兩個饅頭,此後在山東三四天的時間裏,我們頓頓都點饅頭吃,着實過足了饅頭瘾。并且知道了,我們黑龍江的“山東面”是添加了漂白粉等添加劑的,在山東市面上根本沒有,我們上了大當吃了大虧,“白富帥”不一定靠得住。于是,回來後,相當長的時間我不再吃饅頭了。
到了這兩年,“山東面”退出了黑龍江的面粉市場,面粉的産地豐富了,種類劃分也越來越細,面包用小麥粉、面條用小麥粉、餃子用小麥粉 、饅頭用小麥粉等等。除了包餃子買點面粉,家裏其他的面粉真就不用了。
孩子最近嚷着要吃饅頭,我也懶于自己發面蒸。于是就去市場買,這才發現,市場賣饅頭的非常多,占據了早市的小半條街,“純堿饅頭”、“開花饅頭”、“手工饅頭”等,競争得還異常激烈,一旦發現有人在饅頭攤前觀望,相鄰好幾個攤主就伸出手熱情地喊着“大哥”、“大姐”招徕生意。
買了幾次,我發現了問題。賣饅頭的很多,但有一家與衆不同,從來不用賣力吆喝或與顧客套近乎,攤前卻總是排着長隊,迤逦數十米。這個攤主比别的攤去得晚,很多顧客早早到了,不去其他攤買饅頭,偏偏在這家攤主的号位前空地上排起隊,非這個攤主的饅頭不買。攤主是個憨厚模樣的中年女人,到來之後,手就沒閑下來過,不是因爲愛勤勞,而是賣饅頭應接不暇,買饅頭的人從來就沒斷過,偶爾還會因爲誰不排隊夾塞而起争執。因爲隊伍太長,招緻鄰居賣饅頭的大哥不滿,經常與排隊的人發生口角,說是擋住了他的攤子,讓想買饅頭的人看不見進不來,有的人看看他門前冷落的可憐樣子,搖搖頭不說話,給他讓出一點空間,尖酸的人則說:“你的饅頭如果做得一樣好,我們就到你那裏排隊,饅頭不好别怨顧客啊!”賣饅頭的大哥被噎得張口結舌,無話應答。
賣得火的攤主,饅頭好在哪裏呢?我排到隊伍裏,前後的人義務就給我介紹,“這個婦女是山東人,她家饅頭好在如果吃不了第二次放鍋裏熱,不會發軟發黏,還是好好的整個饅頭!味兒也比較純正。”回家一試果然如此。
有人問過她,是不是用的特殊面粉?她說就是市場上普通的饅頭用小麥粉。原來奧秘很簡單,就是沒有奧秘,隻不過不屬于豆腐渣工程而已。
同樣的面粉,爲什麽蒸出的饅頭不一樣呢?
原來的饅頭,質量可靠而數量難求;現在的饅頭,數量足夠而質量難保,數量與質量,真的會是熊掌與魚的關系,不可兼得嗎?饅頭少時,盼着頓頓有饅頭吃;頓頓都能有饅頭時,卻又不敢吃饅頭了。
饅頭雖小,事兒并不小,自古民以食爲天,食品如果沒有安全,老百姓的天就塌了。
[ 本帖最後由 運濤濤 于 2014-3-14 15:42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