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有銀幕的地方都有電影,凡是有電影的地方都有電影院,電影院是我的天堂。
我家不遠就有一個電影院,我小時候,它是很簡陋的,房頂是大棚子,用三腳架支着,裏面擺着長條凳,雖然椅背上也用油漆寫着座号,去看電影的人并不嚴格對号入座。電影院的入口有門廊和櫥窗,門廊前豎着一塊大牌子,上面貼電影海報,櫥窗裏有電影的劇照。電影門廊的上面雕着一顆大五角星,無論是寒風凜冽的冬日,還是酷暑難耐的夏日,都圖騰一般站在牆上,使人感到它是鎮院之寶。
在那個年代,電影院的牆壁是灰色的,老式的放映機挂着兩個電影盤在轉動,放映機的鏡頭也不全是對着銀幕,每次放映前,放映員都要調整一次,放映中偶爾會出現燒片的情景。前來看電影的人們的衣服一概是灰色的或者是藍色的,和電影院裏的朦胧氛圍非常融合。我愛電影,也愛電影院,因爲它是一扇什麽窗口,一隻可以放開眼界的眼睛,能看到人的肉眼看不到的場景,電影院裏很昏暗,昏暗的電影院裏彌漫着煙草氣息,觀衆衣服裏、身體裏發出的氣息,這樣的氣息混合到一起,令人感到壓抑,盡管如此,也沒有降低我看電影的興趣,進了影院,捏着鼻子等,突然,放映鈴響了,天花闆上的燈滅了,白色的銀幕亮了,生活開始了。我知道,銀幕上的生活和我眼前的生活隔着十萬八千裏,但是電影開始了,從銀幕的風景和人物活起來一霎那,我覺得自己就活在銀幕上,和銀幕上那些誇張了的和沒有誇張的人們一起經曆是是非非和生生死死。和我一樣投入電影情境的是身邊看電影的人們,無論他們在電影放映前有多麽不安分,打鬧嬉笑,電影開始後,立即沉靜,張着嘴巴看電影,這個時候,我把他們認作兄弟姐妹。
我迷戀電影,因爲看電影可以放大人生。小學的時候,坐在簡陋的電影院裏長凳子上,偌大的電影院隻有兩束光,一束是服務員打着電筒幫助後來的觀衆找座位的電筒光,再就是電影放映機在頭頂搖晃的光,光掠我的頭發,有一種神秘的被電擊中的感覺,我迷戀這束光竟然在銀幕上放映出活生生的人和事,光指向哪裏,銀幕上的人物就走到那裏,我真的希望那些光能照在我的身上,讓我和那些電影人物活在一起。有了光,就有了小飛蛾,老式的電影院,除了觀衆,就是這些小飛蛾和飛揚的塵埃,它們會撲向光,和光攪合到一起,它們的飛翔并不影響銀幕效果。電影結束的時候,小飛蛾也消停了。電影裏的人物在白色的銀幕上演電影,看電影的觀衆在心裏演電影,這兩部電影是互相夾雜的,雖然彼此的氣息、氣味并不一樣,但是喜怒哀樂是一樣的,該哭時則哭,該笑時則笑,每個人在平時遇到了許多難受的事情,也想哭,隻是礙于面子和其它元素,不敢哭,進了電影院,銀幕上的人物替你哭,你覺得很爽。
電影裏的生活也是生活,人生也是人生,從小時到現在,我從來沒有把看電影當作遊戲,總是很認真地看。如今年過半百的我,看電影能看出來哪些生活是假的,那些生活是真的,不管真的,還是假的,總能從不同側面展現人生畫面。人生很短,也很模糊,不容易被人捕捉到,看電影就有了這樣的便利。當然,小時候看電影和成年以後看電影的趣味不太一樣,小時候看得是熱鬧,看得是異域風景。記得看阿爾巴尼亞的電影,看到電影裏竟然有那麽高的山和那麽雄壯的鷹,感到很震撼。後來還看了描寫朝鮮小學學生生活的電影,看到朝鮮孩子有統一的校服可穿,再看看自己穿的打着補丁的衣裳,覺得很羞愧。電影院裏有什麽呢?有靈魂,看電影先要去這部電影有沒有靈魂,沒有靈魂的電影,看到一半,立即撤退不看了;有靈魂的電影,看了一遍還去看,不管門票是否昂貴,一定去看,覺得值。一部電影看下來,可以打開了心靈的一扇窗口,雖然走出影院,街道還是原來的街道,行人還是原來的行人,街頭雪糕攤上的李奶奶還是李奶奶,但是内心的感覺不一樣了。還有,電影可以讓人體驗生死,且不說日本影片《生死戀》《血疑》裏有直接描寫生死的片段,就連那些紅色戰争電影,影片《打擊侵略者》裏活潑可愛的小戰士豆豆,他的眼睛被彈片炸瞎了,什麽也看不見了,戰友們擡着他走,他向戰友說“我看見一面紅旗,在我的眼前飄啊,飄啊。”當時,還是現在,都認爲這兩句台詞是美麗的詩歌。
我是一個有“妹妹情結”的人,隻要一部電影裏有妹妹的角色,尤其從電影裏看到兄妹分離的鏡頭,必定落淚。這個情結的源頭可以從電影《冰山上的來客》裏找到,影片裏小時候的古蘭丹姆被地主搶走,深深地刺痛我的心。文革期間看了朝鮮電影《賣花姑娘》,電影裏妹妹花妮尋找哥哥的鏡頭也令人心酸,《賣花姑娘》裏的插曲,至今可以唱得出來。我不知該對自己的心理狀态做怎樣的心理分析,很可能和自己從小缺乏親情有關吧。印度電影《流浪者》的拍攝是在1953年完成的,那時我還沒有出世,看到這部電影的時候是在1979年,電影裏關于血統論的言論振聾發聩,當時文革結束不久,文革盛行“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正和電影裏“法官的兒子還是法官,賊的兒子還是賊”互相呼應,使我理解到人類的文明和非文明可以在不同國度相似地發生。當然,那個時候到了自己談女朋友的年齡,因爲當時并沒有别的娛樂場所,騎着自行車帶女朋友去看電影就成了首選。當然,我和女友很少去家門口的那家電影院,就去遠一點的影院看電影,去得最多的那個影院就是——大時代影院,這個影院離火車站較近,除了邯鄲人看電影,還有不少等火車的人也買票看電影消磨時間。我有一個小秘密,即是和女友不敢在大街上牽手,隻有到了影院,我才敢趁着光線昏暗,把她的手放到我的手裏揉搓,直到她的手和我的手滲滿了汗水,像兩條池塘裏的泥鳅。還有,每次電影快結束的時候,才敢把她的腦袋扳到我的肩上,嗅着她頭發裏逸出的好聞氣息,小小地陶醉……當時隻盼着電影長些,再長一些,可是鈴聲響了,放映電影的光線斷了,必須馬上分開,整理一下皺巴的衣服,悻悻地走出影院。
初戀常常是沒有結果的嘗試,雖然沒有結果,卻也刻骨銘心,這幾年,自己已是當了外公的人了,卻時常想起和初戀女孩子分手時一起看電影的場景。我是一個很迂腐的人,女友提出要分手,我卻提出再一起去看一場電影——仿佛是一個分手儀式。那天,還是去了大時代影院,我去得比較早,可是在影院門口見到她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了。她來了,我們彼此無聲,我去買票,賣票員趴在賣票窗裏的桌子上睡着,喊了她一聲,才無精打采地遞過來兩張票。進了影院,電影早就開始了,還是《流浪者》。收票的師傅也沒有幫我們找座位,隻好自己找。當眼睛适應了影院裏的昏暗後,才知道找座位的舉動是多餘的,因爲影院裏除了離銀幕很近的地方坐着一個人外,偌大的影院就隻有我倆。我們在影院偏後而且是中央的那個最佳位置坐定。我遞給她一把瓜子,她沒有吃,又放回我的掌心。我們就坐着地筆直地坐着看電影,肩膀顫抖了一下,誰也沒有倚誰。我把她送給我的那塊上海手表還了她,并簡單地問問她大約什麽時候辭職進京做生意後,就進入了電影裏的角色,分享電影銀幕上主人公麗達和拉茲如火如荼的愛,電影裏的兩個人一會是遊泳池,一會是月宮......我認真地看電影,竟然忘記了身邊的她!一直到電影結束,鈴聲響了,燈亮了,看見她遞給我一塊手絹,我才知道自己落淚了。
重情的人必定爲情所傷,有愛的人總會得到愛的回報。人到中年,自己看愛情電影少了,看豪俠勇士的電影卻多了,電影裏的英雄豪傑令自己心馳神往,血脈贲張。生活中,我不是一個很強勢的人,還有一點點的多愁善感,爲了改變自己的這個狀況,上初一時曾向一位武術師傅學習武術,在腿上綁了沙袋,練習飛毛腿,每天用巴掌拍沙土,練習鐵砂掌……練這些,倒是身體強壯了,弱一些的性格還是顯得弱,因爲性格弱了,就喜歡強勢的電影,欣賞電影裏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漢,去看來無影去無蹤的俠客,去看高舉大刀和敵人拼命的戰士。我看過高倉健主演的日本電影《追捕》,高倉健先生不會笑的硬漢形象深深植入腦海,但是我讨厭看恐怖片,包括莫言先生的小說改編的電影《紅高粱》,因爲電影裏有用殺豬刀剝人皮的鏡頭,電影接近這個鏡頭的時候,自己就走出影院抽一支煙,估摸着這段演過去了,再回來。到了青春期,知曉了男女之别,再大一些,知曉了男女之愛,中年之後,知曉了愛是一種哲學,是人的世界觀,所以回歸看愛情影片,雖然電影裏的愛情和現實生活的愛情隔着十萬八千裏,正因爲隔着太遠,才有魅力。國外的著名電影是由文學名著改編的,在看名著前看看電影,是閱讀名著前的一次文化熏陶。
這些年,因爲勤于寫作,看電影的時候少了,但是有了好片子,自己一定選擇去影院看,而不是放碟子在電視上看,我不會放過身體在影院裏受到震撼的感覺。人到中年,經過的事情多了,寫的東西多了,再看電影不會像少年時那麽神秘,但電影裏的鏡頭還是可以點燃内心的激情,并且燃燒得快,冷卻得慢。有時候寫作的時候,腦海裏也會出現電影裏的畫面,使得自己下筆更加流暢一些。在我的理解力,看電影是燃燒,不是消遣,所以,我就能理解晚年的魯迅先生爲什麽每周要去看兩次電影,但是先生對遊山逛水保持足夠的距離。
進電影院,看觸及靈魂的電影,總可以讓我在電影院裏暫時忘記現實生活裏的不堪。無論怎樣說,電影院确實是我的天堂。天堂在哪裏,天堂是什麽樣子,是肉體凡胎的吾輩所看不清的,但是知道天堂一定離生活不會遠,如果太遠就不是天堂,而是魔幻了。我喜歡天堂,不喜歡魔幻,我喜歡在每天的日常生活中尋找天堂的影子,當然,天堂的影子不會讓人輕易捕捉到的,因爲泥沼和堕落另有一番魅力。爲了抗拒泥沼的誘惑,我從少年到現在,一直保留着去電影院看電影的習慣,喜歡電影院關燈之後放映機瞬間的明亮,隻有把黑暗關閉了,明亮才能看得見。如果不去影院,盡管整天生活在白晝裏,我們的身上和身體裏凝結的黑暗也是無法驅散的,帶來的結果是暗了自己,或者暗了别人。
看電影看久了,就有了上鏡頭演電影的沖動,可是看電影和上鏡頭演電影不是一回事。因爲迷戀電影,終于在一次電影雜志上看到招聘演員的信息,就認真地照着要求拍照,寄去了照片,然後焦急地等待,結果當然是泥牛入海。後來看到寫《一地雞毛》的作家上了電影鏡頭,過了一把電影瘾,又開始相信自己一定會在将來的某一部電影鏡頭裏閃一下的。人在沒有上鏡頭前,總是覺得自己是完美的,一旦上了鏡頭,才會認識到自己還是不上鏡頭爲好。去年,邯鄲電視台爲當地的文化人拍專題片,第二個就拍了我,我當時按照導演的要求做出各種看書和寫作的動作,并且爬山和采風,還要說出有水平的台詞,真的感到很累,片子拍了出來,自己隻看了一次,就不看了,覺得自己好醜。
電影開幕,也會散場;人生會開始,也會結束。無論再豪華的人生,也不會像青山綠水長存,何況大自然的青山綠水也不是永垂不朽的,總是在宇宙造化的某一個時刻消失。電影裏的生活是編劇、導演和演員一起創造的,現實裏的生活是我們每個人自己用心智用性格以及不停地選擇和被選擇合成的。前不久去認師傅的寺院,有幸得到上宣下化老和尚事迹之書,老和尚出家後堅守“不争,不貪,不求,不自私,不自利,不打妄語,利益衆生。”老和尚圓寂後,立遺囑把骨灰撒在天空,曰:我從虛空來,回到虛空去。
與那些塵埃落定的人們相比,我雖然走進後中年的年齡區,但是依然人在路途,多年以後,我一定會對自己說,人生也是一部電影,或悲或喜,或平淡或驚奇,這部電影一直在放映,唯一不同的是,人生這部電影的結局,當事人永遠不會知道,當事人能做的是,盡量地在生活中演好自己,在這部電影沒有結束前,繼續演下去就是了。
2014年3月于西山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