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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如流水一般,匆匆逝去,我們再也無法回到從前,這未免讓人惆怅。
如果,如果能夠于時光的河流中重拾一段舊事,那麽,即使是個傷口,我亦願意,坐在時光的岸邊,傾聽這段舊事滴答着水聲,在繼續流轉的光陰中,等待它被慢慢晾幹,之後,如一枚幹枯的花瓣,帶着些許的餘香,從我溫暖的手心,緩緩飄落,漸至不見。
七八歲時,不小心将左手小拇指割傷,小指頭肚上的肉幾乎被割下,僅有一點點連着。奇怪的是,當時傷處并沒流血,反倒有些慘白。後來,盡管一層層包紮了傷口,殷紅的血還是滲了出來,伴着一陣陣的痛。十指連心。那痛,每一次都在瞬間抵達心髒,讓心知道,小小指尖的切膚之痛是如何難耐。心也便痛起來,爲那受傷的小拇指。
傷口終于愈合,割破的皮肉也已連接,隻是,留下了一個半圓型的痕迹。
除了自己,沒有人知道我左手上的傷痕,自然也不知,那把鋒利的小刀,是怎樣猝不及防地傷到了我。讓我知道,生命中,總會有些突如其來的傷和痛必須承受,沒有人可以分擔。
又一次,有個朋友要來看我,事先打來電話。電話鈴聲在客廳響起,我從睡夢中驚醒。迷迷瞪瞪從卧室走出,一下跌撞在櫃邊棱上。血一滴一滴答地落,并不痛。過後去醫院縫了六針,從此,眉稍多了一道痕。
那痕,不像傷痕,看去,像一道老去的皺紋。每次對鏡,這淺淺的痕,總讓我想起朋友驚慌失措的樣子,她騎着摩托車風馳電掣地帶着我去醫院,血一直滴落,一路無話。而今,久已失去了她的消息,每每對鏡,這眉稍淺淺的痕,又讓我想起她。
也許,每個人,都有道不爲人知的舊傷痕,悄然隐匿在歲月深處,在老去的時光裏被一層青苔覆蓋,甚至自己都已忘卻。直至有一天,無意間的觸摸,舊日的情景已模糊,昨日的痛也已忘記,隻有淺淺的傷痕,像是欲言又止的符号留在那裏。
原來,傷口和疼痛,無論有多深,無論有多重,都将被時間淡化,隻留一道痕。經年之後,一段舊傷,再提起,也是輕描淡寫,不着重點。就像思念,明明是暗夜裏的花,朵朵妖娆,又如水清冽,近前,隻覺一股幽香,帶着些冷寂侵入肌膚。
相思最苦。若将相思寫在紙上,那麽,每段淺訴的背後,其實,都有着沒有寫出的一行。
痛,或傷,有人喜歡傾訴,有人願意獨自品嘗。有些傷口不能碰觸,即使不再痛,那一陣陣輕微的癢,又怎不讓人想起那曾經難以忍受的傷痛!所以,許多時,經曆後,我甯願,轉身,低眉,不忍回看,隻在一個人的山水行程裏獨自悲歡。
我不是一個戀舊的人,但有時,卻會蓦然想起舊時光裏的人事。那些,多像一本舊相冊,一頁一頁翻去,清晰如昨,隻是,有些人在舊時光裏迷失,再也不能複活。
而有時,打開那泛着微黃的扉頁,卻找不到熟悉的下頁。少了誰的歲月,淺薄得讓人失望,空白得讓人惆怅。
我常常想起,那條細窄而彎曲的胡同。胡同裏,住着三家姓何的人家。最東邊的一家,孩子多,生活貧困,小女兒跟我差不多大,名叫“子蓮”。
有一天,子蓮拿了煎餅,還有一條小鹹魚,大約是她母親去集市上買來的,是一種比較廉價、烘烤下挺香的半幹的鹹海魚。煎餅吃到一半多了,子蓮手裏的小鹹魚不怎麽見少。我問子蓮怎麽不吃,她說吃完了就沒有了。子蓮沒有繼續吃魚,卻舔了舔手指,想必是爲着沾上的一點魚味。
在這個春天,想起子蓮。想起她不聲不響地吃煎餅跟小鹹魚的情景,還有,一起捉迷藏的,那些後來再也沒有見過小夥伴,忽然就想落淚。像是一起去看電影的一群人,一路說笑,不覺丢失了誰。但有些人,終究是走着走着就散了。
其實我更怕,哪一天,忽然與誰相遇。迎面而來的風,溫熱,潮濕,分明是熟悉的氣息。霎時,些許的悲涼,點點的憂傷,消瘦了容顔,催白了兩鬓。
許多時候,一段舊時光,容不得人細思量就打開了,像一卷綢緞,華麗的底色,富貴的圖案,一抹舊色如煙氤氲,正驚喜,怎麽就,忽然模糊了雙眼。罷!罷!罷!人生苦短,往事如煙,我又何必徒生傷感?
多麽想,端坐時間的河岸,任憑雨雪,任憑風霜,終不改變最初的容顔。隻是,世間的風霜,終将一切改變。愛玲說,這世上的感情,無一不是千瘡百孔。如此說來,愛情,親情,難逃其中。卻又像一件舍不得扔的衣服,任是如何不堪,也還是要仔細縫補,隻爲,那份貼身,和習慣的暖意。
歲月的荒涯裏,一切都跟着荒蕪。那些深深淺淺的心事,連同,跌跌撞撞的行走,都是過去了。隻留下些,斑駁的影子。
光陰老去,隻是一瞬間的事。
恍惚裏,似是眨了一下眼,我便從清晨到了黃昏。暮色,迅速籠罩了一切。我還沒來得及說愛,也未及言憎恨,一切就結束了。其實,生命裏,終究還是愛多一些,憎恨,畢竟少而又少。生命原本是一場盛宴,我卻隻能在人消聲散後的狼藉裏懷念。一切都來不及,來不及開始,也來不及說再見。也許,時光隻能這樣,經不得揮霍,連珍惜都沒有機會。
何況,本是尋常女子,唯有瑣碎的日子裏,煙熏火燎地生活,一點點品嘗幸福的滋味。閑愁,是遠處一棵桂花樹上細小的一朵,花開無聲,花落亦無息。撿來,悄悄夾在看過的書裏,讓那細小的金黃,連同那一點幽香,深藏在書墨裏,等待地老天荒。
窗外那棵櫻樹,此時又綴滿了花。被折過樹枝的痕迹上,又生出了新的枝葉。一樹的花朵,幾天前還是妩媚的紅,昨夜,忽然發現,綠葉間,花成了白色。瞬間的驚訝之後,随即恍然。傷痕上,亦可長出新葉,開出花朵。含苞,盛開,一個個被打開的故事,早已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消退了紅顔,以素白的美麗,結束春天。
春天的暖,有些暧昧。或許,有人會想起冬天的冷,讓人清醒的冷,冷卻了一切念頭。不,還存了對春天的期盼。人就是這樣矛盾的麽?總是在一個季節遙想另一個季節。想着想着,盼着盼着,人就老了,期盼就不那麽強烈了,隻想,靜守每一寸光陰。
一寸寸光陰,怎麽那麽寶貴了呢?年輕時可不是這樣。那時,總以爲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揮灑。想來,那樣的時光,無憂,無慮多麽好啊。隻是,那麽短暫,流星一般,就迅疾劃過了生命的夜空。
年少無知,輕易就将時光打發走了。等到回過神來,歲月的河流滔滔而逝。許多濕漉漉的舊事,也漸漸風幹成淡至無色的花瓣了。那些,或淺或深的傷痕之上,新生的肌膚,蓋過了曾經的傷,痛已不複存在。
于撿拾舊事的河岸起身,想起林徽因的這段話:“紅塵陌上,獨自行走,綠蘿拂過衣襟,青雲打濕諾言。山和水可以兩兩相忘,日與月可以毫無瓜葛。那時候,隻一個人的浮世清歡,一個人的細水長流。”随即歡喜,走向明淨之處。身後,青山常在,綠水長流。卻,不回眸。因着眼前,柳暗花明。
[ 本帖最後由 周施梅 于 2014-4-11 11:23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