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孕育萬物,城市當屬其一。
新型城市的出生過程是漫長而艱難的。在上一代人的心目中,城市的土街很寬敞,兩輪的馬車可以從上面輕輕松松地來來去去。土街的兩邊有高低錯落、寬窄不等、長短不一的石階,有時候還可以發現古董一樣神形具銷的磚階埋沒于土街的土裏。石階從一步到三步、五步不等,但總能讓人的腳腿蹬踏到街沿裏面粗大的門檻外面。
臨街的瓦屋、石闆屋、土棚屋高低相鄰、寬狹相持,不同的房屋也便張着完全不同的門臉,要麽是土牆,要麽是竹籬笆外面抹着一層厚厚的草泥充當遮風避雨的牆,而那草泥,很快就幹透了,竹籬笆也不是十分的牢固,不久以後草泥的牆皮就剝離、脫落,修修補補的事就是經常發生的。也有石頭和粘土混合夯築而成的牆壁,那樣粗陋不堪的門臉,開着那樣自慚形穢的小門小窗。門,通常都是低矮而逼仄的,窗戶,因其過于簡陋而被人戲稱爲“牛肋骨窗”。這些房子大都不會有顯赫的門臉,确實屬于僅可供人藏身的處所,最糟糕的事情是人畜同出入于同一道門,門裏的光景通常不爲外人所見,感覺裏面永遠都是冬天。
最有格緻的是那種擁有一長排活動門闆的房子,早上拆卸,晚上安裝。夜裏,一長排門闆的縫隙裏常有昏暗的燈光流瀉出來,因而,那一座座非同小可的房子就像一隻隻超級巨大的木桶。年深日久,那些超大“木桶”漏水了,漏出來的“水”是昏黃的。确乎也是城中街上僅有的免費照明光源,夜行的人常常對那些漏出光線來的木闆門報以羨慕和感恩的情懷。
那就是上一代人所熟悉的商鋪、商戶,或者商埠。住在裏面的老闆一家,日子過得總要比别人好一些的。每至年節,這樣的木闆門前、檐下,總能高高懸挂起耀眼的紅燈籠,暗紅的燈光讓半條街都顯得無比喜慶,就連那些永遠都顯出冬天意味的低矮門戶都有慘淡的油燈光芒很微弱地呼應起來。
城市是一隻蟲豸,它的樣子總在不停的蛻化之中,但還不是死而複生,是蛻化,是脫胎換骨。那樣渺小的蟲豸在數千年前就激發了人的想象力。一些人就認爲人的輪回轉世基本上就是那麽回事,因而,能夠脫胎換骨的“蟲子”都是具有神性的。
在某一段時光裏,城市的蛻變過程陡然加快,讓所有的人始料未及。一些人被趕走了,一些房屋被拆除了,另一些人進入城市來了,另一些房子又被修起來了。被趕走的人在城裏曾經住着有那樣活動木闆門的房子,人被趕走了,他們的房子卻不會被閑置,另一些人很榮幸地遷進去了,是無償地入住,讓他們入住的主要原因是因爲他們原先都是住在安裝着簡易木門的石闆房和土棚房裏的,大概是那些簡陋得再也不能簡陋、脆弱得不能再脆弱的房子的土牆、石牆和籬笆牆太不結實了,也太陰冷實在不成其爲住人的房子,人在其中沒有足夠的尊嚴。謝天謝地,他們終于時來運轉了,那是他們做夢都無法想得到的大好事情。居室簡陋且饑寒交迫的人們被悉數遷入高門大戶。
從此以後,城市和鄉村的界限越來越不明顯,據說那是一種曆史性的巨大進步,作爲城市街道的地方也有了六畜興旺的壯麗景象。除此之外,大街上也出現了毫不相稱的草垛,不用說,那些東西是收割完莊稼之後作爲柴火的莊稼稭稈兒的聚集體,那些東西構成了新興城市的全新景觀,差不多可以算作人間奇迹了。被遷出、被遣散的原主人,以後也曾從遙遠的鄉下來過城市,但絕不是來觀光的,他們好像是在努力鞏固他們心中難以磨滅的深刻印記,他們的到來也是爲了不斷激活關于祖業與祖訓的全部靈魂運作程序。真的,那是他們的靈魂牽挂之所。然而,時過境遷,物是人非,更讓人啼笑皆非,即便在滿大街都飄蕩着麥香的盛夏,他們的内心也會像冬天一樣寒涼。
這是其中的一次蛻變,鄉村還是鄉村,但城市不再是城市,至于商鋪、商戶或者商埠,再也沒有了。
居所的問題解決了,但饑餓的問題依然如故,僥幸還能夠繼續住在城裏的城裏人,他們全家老小的脖子是被“糧油供應證”緊緊箍着的,饑與飽的概念必須盡最大限度地予以模糊。人雖住在高門大戶裏,但本該與高門大戶密切相連的溫飽日子一天也沒有過。原來,他們住在城市裏的鄉村裏,現在他們住在城市裏的高門大戶裏,但他們還屬于種莊稼的人,他們還得每天都去撫弄土地,雖然那些土地根本沒有養活人的熱情和養活人的能力。他們經手的糧食中相當一部分自己是不能吃的,看上去很熱火的日子其實與冬天一樣的寒涼,也如冬天一樣的漫長。
又一次蛻變來臨了,這一回竟要入住高門大戶不久的人們将房子物歸原主——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他們還沒有醒過神來,房子的原主人們就回城了,他們回來得那麽理直氣壯,那麽鎮定自若,叫他們回來的人還是當初趕他們走的人。闊别多年的主人們又見到他們的房子了,他們一身農民裝束,多少有些怪模怪樣,但畢竟回到了祖傳的故裏、回到了用自己的血汗凝結而成的老屋,他們内心的歡喜和一路來臨的春色是一樣鮮豔一樣滾燙的。
很遺憾,曾一度作爲牛羊圈舍的石闆房、土棚房由于年久失修,破舊了,後來更由于長期無人居住幹脆坍塌了,連豬牛羊都不能繼續栖身了,這一回,他們真正的主人們必須對之徹底修繕了。
一切都像一場夢。曾經暫時遷入高門大戶的人夢寐以求的“糧油供應證”終于無人發給他們,他們也就沒有很榮幸地跻身于“市民”階層,而榮歸故裏的高門大戶的主人們,有人把“糧油供應證”又還給他們了,不用說,他們的市民身份也合情合理地恢複了,其中個别膽大的,又開始有模有樣地開起商鋪來了。還有一些,在鄉下種了十幾年的莊稼,他們的一些親眷不堪勞苦、難敵疾病死在鄉下也被埋葬在鄉下了。一息尚存的,雖然幸運地回到了城市,也是軟傷硬傷并集于身而一蹶不振了,無法繼續經商甚至無法繼續安穩地過日子,度日且難,又何談大居奇貨而求蠅頭小利呢?再說,“糧油供應證”僅僅隻是一個憑證,它們所關聯的的實質性的東西——糧、油,還得靠自己想方設法掙錢去購買。
再次蛻變發生以後,令無數人欣羨不已的“糧油供應證”忽然失靈了,因爲土地和種田的人各自有了最爲合理的歸屬,糧食不再是問題,饑餓更不再是問題。這次蛻變的目的似乎是要徹底消除城鄉差别的,但實際上城鄉差别更其嚴重了。城市的記憶更加清晰地喚醒了,城市的創造力和包容度達到了空前的地步。土地和街道、鄉村和城市各自還原了本來面目,土地更像土地,街道更像街道,鄉村更像鄉村,城市更像城市。新一輪的蛻變很有力度,越來越寬的街道把土牆、石牆、籬笆牆之類的東西完全擠壓到過去的時光裏,嶄新的樓宇如雨後春筍矗立在大街兩旁。不過,城市自身的蛻變也不是徹底的,它總是戀戀不舍地保留着過去時光的一部分印記,确乎應該算作時光推進過程在城市蛻變這件事情上留下的明顯胎記。往往在城市的某一個角落、甚至在城市大街的某一段,匆匆時光無法抹去或者無法磨去城市身上舊時光的遺迹,一些老式的房屋就存身于高樓大廈之間,看上去很冥頑不靈的,實際上代表着舊時光遺迹的無能爲力,其中的一些,一長排活動木闆門還在,但已經嚴重傾斜了,仿佛一個人老态龍鍾而無力站穩了。
小區大門口街對面,那個常年坐在門前的老婦,還有永遠偎依在她身旁的她的兒子,他們都是舊時光遺留下來的沉重遺迹,很難爲時光所磨平的頑固遺迹。老婦冷漠的神情背後埋葬着她餓死在鄉下的丈夫。之後不久,她的兒子突發高燒,醫治不及,殘廢了,癡呆了。回城以後,又是三十多年過去了,他們的老屋遭遇了兩次以上的城市擴建。每次擴建,老院子、老房子都被削去一部分,到如今最後一次的拆除,老院老宅隻剩下不到原來的一半了,剩下的這一部分,由于人力匮乏财力不濟,不能重建也就不敢拆除,一直那樣敞開着胸襟大張着嘴,仿佛一個人打了一個哈欠,然後口腔再也合不上了。
從此,時光在這個節點上一直那樣循環往複地打轉,好像再也不打算往前繼續流淌。也隻是好像。其實老婦更老了,老婦的兒子同樣衰老且更加癡呆了,五十歲的兒子和八十歲的老母形影不離形影相吊,甚至連冬天曬太陽、夏天乘陰涼的座次排列都不會有明顯的改變。老婦神情淡漠,兒子神情癡呆,不過是成天癡呆地笑着。應該是吧,一部分時光真的在某個時候和他們母子相依爲命了,他們的愁苦面相和粗衣疏食一直保留着那個時代的樣子——癡呆兒子的藍色中山裝多年不經水洗了!
因爲那段時光在母子身上止步了,因而,母子和拆了一半的老院老宅成了城市最爲奇特的點綴,在别人看來,這個城市是舊貌與新顔并存的,這個城市帶着胎記,而胎記就是半拉老宅和那樣孱弱無助的母子。
與羸弱母子一家相毗鄰的是一家農戶,幾十年前榮幸遷入隔壁商鋪的人家之中,這家農戶是其中之一。商鋪主人一家遠徙鄉下的日子裏,偌大的商鋪一度作爲農戶堆放柴草和雜物的場所。原主榮歸,農戶一家自然就要搬出,其間的道理各心自明,不用多說也沒有發生任何周折或波折。不過,農戶的舊屋早已坍塌、廢棄,隻好求神拜佛暫時寄身于城關生産大隊的庫房裏。十年前,農戶一家竟也時來運轉了,他們名下被稱作“責任田”的大片土地被征用、被拍賣,起初是公家來征用的,後來那些土地又到了房地産開發商的手裏,不過,最終落到誰的手裏與他們這樣的農戶也沒有更大的關系了,他們最關心的是他們應該得到的那一部分作爲賠償金的土地款。他們因此一夜暴富。一年以後,破敗的土棚房故居原址上一座五層新樓房拔地而起,農戶一家搖身一變而成爲城市的新貴,總體身份名号也由“農民”一躍而成爲“城鎮居民”,臨街一樓的房子悉數出租,日子開始過得一年比一年紅火。乾坤未轉,但風水轉了,結果,羸弱母子連望樓興歎的勇氣也沒有了,他們不得不繼續空自守候殘缺的老院老宅和駐留下來的那一段時光,老婦,間或也會回憶一下祖上開商戶時候紅紅火火的樣子,那時候她很幸福。
在城裏,殘破的瓦屋已經屈指可數了。城市擴建,臨街私宅地界縮進。屬于羸弱母子的曾經十分隐秘的堂、室,現在完全暴露在衆目睽睽之下,殘破牆垣、簡易門窗不倫不類,與嶄新的城市的時尚姿容嚴重格格不入。不過也沒什麽關系了,老婦畢竟很老了,癡兒更不知羞恥所爲何物,反正那一段時光已經在那個節點上永遠駐留了,非但無所謂羞恥,更無所謂浮躁、無所謂焦慮、亦無所謂“閏馀成歲,律呂調陽”。老宅老院的模樣和老婦癡兒的模樣是那麽相當,差不多到了水乳交融的地步了。也許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了,經商緻富的家道和賣地發财的家道絕對不能同日而語的,他們再也不會有機會懂得,集腋成裘需要相當漫長的踏踏實實的時光,而殺雞取卵僅僅需要很好的運氣和很大的膽量。無論怎麽說,沒落的商戶和發達的農戶原本就不是同路同向而行的兩輛車,現在,它們又一次對面相錯又各自前行各奔前程了。
殘破的老宅老院、殘弱的老婦癡兒是這個世界上較爲常見的難以痊愈的疤痕,這樣的疤痕總是鑲嵌在城市不太顯眼的地方。那道疤痕,确乎是城市蛻變過程中留下來的醒目的胎記。因爲是胎記,那就沒有消除的必要,其實也沒有消除的辦法,遺傳學技術層面的東西,很難處理城市蛻變過程遺留下來的胎記吧。
2014-4-3
[ 本帖最後由 李興文 于 2014-4-10 17:23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