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生活缺口     “美,是不常在的。”   他讀出了這一行字,心的幻念裏,就出現了老屋上,爬在黑色屋瓦上的綠色藤蔓,上面結滿黃色花朵。雨水落下來,一下下地打在屋瓦上,他在房間裏聽得真切,就像某個情境裏,他聽到的耳語。聲音是美的,但是它們消失了很久。   “它們都在若有若無中逝去。”太陽在外邊升到高處了,新的一天從某個時辰開始,到現在已經經過了長途的跋涉。“我也是經過漫長時間的跋涉來到現在的。”他這麽想着,又看到半明半暗的房間裏,擺放在桌子上的蔬菜:幾根長長的絲瓜、一些紫色的茄子、紅色的辣椒。它們是他從鄉下帶到這裏來的。   窗外的光照射進來,落到這些靜物上,一瞬間它們仿佛有了生命狀态。他從那些形态裏,想到了人的軀體,想到表情,甚至一些消逝很久,又回來的氣息。他珍惜缭繞在心間氣息和味道,它們喚醒他的記憶,他看到極爲安寂的生命狀态裏,一個人的問候,一個人陪伴在心底的影像。就像天空中,一束束絢爛的煙花。某些時候,他走在傍晚街道上,突然就被帶着爆炸聲的美麗景象驚呆了。——那時候,他有一張迷醉的臉。   現在,一切不在吵雜。他聽不到聲音了。透過打開着門的空間,他看到高高的大樓,在薄明中,安靜地矗立着。樓體從上到下,塗抹着绛紫色。樓頂上空,一絲絲白雲在遊動,他知道時間在悄悄地走。樓體牆面上的影子也在變化着,讓人琢磨不透它在下一刻會變成什麽圖案。   拐角處,一個一閃而逝的人的影子。他忽然想到,幾年之前家院隔壁傳來的聲音:孩子,起床了,該去上學了。那個女孩子,背着一個書包,出門,每天經過門口,消失在小巷那頭。後來,孩子的生命消失在夏天的一場車禍裏。隔壁院子就長時間的靜默下來。某一天,有一個孩子聲音人在門外,大聲呼喊什麽,那個聲音像極了消失的孩子的。他走到門外,看到了卻是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子。   不久之後,那家人就搬走了。他時常想到那個孩子一點點長大的樣子。他們是在十幾年前這裏房子建好後,同時入住的。那時,他幾乎每天都能聽到小女孩的哭聲,哭聲一點點變得有年齡感了。他在自家院裏,看着一些種植在院子靠牆角落的花草,走來走去。雨水之後,那些草清淩淩的,在早晨或者黃昏挂着閃亮亮的露珠,叫人心疼地展示着季節的美。   家院地面上鋪滿了從另外一個地方移植來的草皮。一到夏天,牆角和地皮的草不受任何約束地瘋長起來。夏天,鄰居女孩子和他的女兒,在雨後的草皮上玩耍,孩子忽然大聲驚叫起來,他從房間沖出來,兩個孩子手指着一個地方,他看到一條青色的蛇,盤繞着叢草上。他也被那條卷曲着的蛇吓住了,趕走那條蛇之後,他全部清理掉了地上的草皮,包括牆角的花和草。後來,那裏隻剩下黑褐色的泥土。   他從那老屋搬走了。那個住了十幾年的地方變成了廢墟。那時,他并不想出來,一旦離開了,他又覺得他居住的地方,不過是一段記憶的存在而已。少年時,父母在他離開家鄉時就說“哪裏的黃土不埋人。”想來,他的生命不過是被一截截居住的時光埋到記憶裏了。這麽長久以來,因爲記憶,他有了更多懷念的内容。那個出生地,總有一些日子預約他到那個鄉下。他就想着看看鄉下的秋天,那些黃葉的豆稞、水稻、野草和花朵。這之前的一些季節,他常常從城市到鄉下,在清寂而潮濕的氣息裏,想着這個遠方的城市。   從一個遙遠的距離看這裏,人會忽然變得不同。他居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城,破落的像一件舊衣服。在一件衣服裏,時光折疊了很多東西。每一次,他打開衣櫥門,會看到一件件衣服和身體之間變化着的隔離着的時光。而每一件衣服都藏匿着某些時段的往事。它們無一不提醒他,他存在某些時段的來龍去脈。除此之外,帶着舊時間痕迹的衣服已經無法穿到他的身體上了,就像身體不能返回記憶現場一樣。   “如果衣服能開口說話,它們都會哭出聲音來。”這些衣服出現在居住過的那些地方,也陪着他一起到過許多地方。衣服的記憶和當時的際遇發生着密切的關聯。它們有着無數次告别,有着歡喜,也有着悲傷。現在,它們被風霜雨雪脫去原有色彩,隻把那些記憶留存下來。   不管是衣服,還是衣服包裹的軀體和靈魂,都有着人生的殘缺。它們都依附了内心,而無法真正變成空白和廢墟。它們的氣息和光澤,帶着他進入某些情境,留住可以重溫的美麗而銷魂生命時刻。也就是從那裏,他爬出際遇缺口的悲傷與絕望,他覺得自己就像這窗外,半空屋瓦上,陽光下依然生長着的草。   他站在那兒,在空無一人的寂靜中,感覺到許多生長的東西,在内心銜接着時光的碎片。他開始轉過身,把一些物品,一個個地歸置到某個地方,像是爲它們在過去的存在,擺放了合适的秩序。他知道,無須言說,每一個存在着的物體上,都有遊動的氣息,向他的内心傳達着,生活過程的一種久遠。 2014年9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