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裏整晚的爆竹和煙花昭示了現代的喧嚣和浮華,爺爺說,很多傳統的好東西都在這煙熏火燎中灰飛煙滅。
在傳統節日裏,我和爺爺一樣,最喜歡莫過于春節了。小時候過春節,穿花衣,走人戶,“又煮蘿蔔又煮嘎(兒),又放火炮又好耍”。整個村子裏的人都放下手裏的活兒,分了幾派,按男女老少紮推兒,各自可了勁地鬧熱。
但最熱鬧品位最高的莫過于我們胡家大院,那不僅是一個熱鬧的春節,那更是一個民間藝術的大展會。
在臘月二十七,一大早,我爺爺就把那張老古董一般的八仙桌擺在了大門口,桌上擺着筆墨紙硯,第一個光顧的依然是隔壁的張爺爺,張爺爺老遠就招呼着,老哥,給我來幅新鮮點的,要顔體,大氣一些。好!隻見我爺爺提起飽蘸墨汁的大号毛筆,凝神靜氣片刻,手腕一翻,筆重重地在紙上一頓,于是運筆如行雲流水一般,一副七字對聯一氣呵成。“改革開放政策好,國泰民安家家富”。張爺爺一邊用手撚着胡須,一邊點頭,口裏一連喊出三個好字。
自此,爺爺的對聯書法表演就算拉開了序幕,有錢的給點紙墨錢,沒錢的說一聲謝謝随便取一兩幅,爺爺呵呵直樂。這個表演要到臘月三十中午家家年飯前的鞭炮聲響起才算完結。爺爺是我祖輩父輩裏讀書最多的文化人,當然也是在鄉裏有名的文化人,可惜不知爲啥學醫學了個半途而廢,解放後本來進了鄉裏公幹咋又回來做了農民?在我的意識裏,像爺爺那樣的文化人在當時是人才,雖說不當官至少也能撈個公家人身份,我問過父親也問過爺爺,父親是不知道,爺爺隻是呵呵一笑了之。在孫子輩就算我是文化人了,于是我在給爺爺打下手時,也手癢露兩手,雖然寫得拘謹但也工整。爺爺也會喊幾句,是個可造之材。可惜我沒走那路,我偏就喜歡玩文字。
不要以爲這就是我們胡家大院藝術盛會的全部了,轉頭看,旁邊還有另外一桌,那是我大伯媽,幾個老奶奶和大嬸圍着看她剪窗花呢。過春節我們村都有貼窗花的習俗,家家的女人幾乎都會剪窗花,但都沒有大伯媽剪得精美絕妙。大伯媽教年輕的媳婦将一張紅紙在手上靈巧地折幾下,然後拿起剪刀,啪啪啪幾刀一剪,心急的年輕媳婦抓過展開一瞧,嚯,一個大大的連體雙喜字像一團夥似的跳躍,嘴上啧啧稱奇。當大伯媽憑借想象憑手勢剪出複雜的虎嘯山林、龍鳳呈祥、年年有餘這些精美絕倫的窗花時,在場的無不歡呼出聲。大伯媽的手藝是奶奶教的,聽說奶奶稱得上神剪,可惜夥食團時給餓死了,手藝也失傳了。奶奶的手藝來得有點傳奇,父親說解放前爺爺春節前挑米下涪陵,賣了米準備給奶奶買件花衣服,結果遇上了一個剪紙賣藝的,奶奶看得呆了,不走,要學,結果人家要了半旦米錢,奶奶就在那裏學了三個時辰,沒想手藝學了個八九不離十,連賣藝人也啧啧稱奇。爺爺本來也耳濡目染懂一些,可他認爲那是女人玩的小玩意兒,不屑學,所以懂些皮毛。有時平常也在我們面前逗弄顯擺随便剪個貓呀狗呀兔子什麽的,獲得一些稱贊自得其樂。
寫書法的間歇,爺爺就給鄰裏鄉親展示他的煙杆,陪爺爺坐在階檐小方桌上的是幾個吞雲吐霧的老爺爺。桌上擺着十幾杆煙杆和一捆上好的金黃色的葉子煙。那些煙杆是爺爺自己手工制作的,有全銅的,有竹杆的,竹杆分水竹、鐵竹、羅漢竹,還有青蒿杆、高粱杆、玉米杆、黃豆杆、油菜杆,木質杆的有柏木、泡桐木、銀杏、楊槐和橙子樹杆的。打造精細,全是彈殼銅皮包裹,樣式各異,有龍頭型、虎頭型、豹子型,如槍,似箭,如筆,像鋤。那幾天,方圓百裏都有人來,有外鄉人,有城裏人,也有古董行家,還有城裏雕塑廠的廠長,他們來或是買一杆收藏,或是把玩一下藝術。那個廠長幾乎每年都來,他用每月五千元請爺爺去當技術員,爺爺拒絕了,他說,我都到了耄耋之年,還折騰啥?
後來,我們家裏在鎮上買了房子,爺爺和我們全家都搬離了胡家大院,我越來越感覺原來村子裏的春節那種年味越來越淡了。
爺爺老了,老得拄着拐杖站着像風中的葉子一樣顫抖,早已提不動筆了。聽說村子裏早沒人寫對聯了,有的老人過年時就在街上地攤上買一副印刷的對聯貼上應個節氣,機械呆闆,毫無書法味,有的幹脆不貼對聯了。大伯媽幾年前病逝了,村裏再沒人剪窗花,于是村裏人貼窗花也減省了,過年隻燒兩竄紙錢,爆一挂鞭炮,常常是一個或是兩個孤獨的老人端坐桌上面對滿桌的雞鴨魚肉,唠嗑回味着昔日的春節鬧景。
再後來我進了城,爺爺卻永遠留在了鄉下祖墳那塊荒地裏,他的煙杆分給了他的六個兒子,我父親要了一杆苦蒿煙杆,我喊了一個古董專家看了一下,他說賣個三五萬沒問題,我說幹脆賣了我擋房子按揭款,可父親說是爺爺留下的,應該留個念想。那管大狼毫和那個渾身墨黑的硯台歸了我,因爲大家都說隻有我是文化人,有用。
從此,我有了空閑一半讀書,一半寫字,因爲我想撿回爺爺的傳統。
每逢春節,我大年三十一早回家一趟,背着爺爺留下的文房四寶,到老家鎮子上擺個攤子寫半天對聯,并打出免費招牌,沒想領取對聯的人絡繹不絕。
那天,我送完對聯準備收攤回家,一個胡須花白氣質不凡的大爺拿起我的硯台仔細查看了一番,然後說,你這端硯哪來的?我說是我爺爺傳給我的。他說,賣嗎?我說,你要,送給你吧。沒想他說,年輕人,這可是無價寶呀,好像是明代之物。
我吓了一跳,一把奪過端硯,哆嗦着說,你出多少?我最多出二十萬。老爺爺撚了一下胡須。原來他是從台灣回鄉探親的,在台灣一直做古董生意。
我回家問父親硯台的來曆,他說不知道,也沒聽爺爺說起過。我給妻子說了,她要賣掉還房貸,我堅決不肯。
後來端硯終于還是賣了,媳婦離婚,她說要麽我給她十萬,讓我保留硯台,要麽賣掉分錢。我沒錢,所以還是賣了。
之後,我再也沒提毛筆寫過字。我和我的兒子都不抽煙,不知爺爺的那根煙杆能否保留下去?我不得而知。
--------我謹保證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發表于中财論壇。并保證,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發表之情形,否則本人願承擔一切法律責任。謹授權中财招商投資集團有限公司全權負責本作品的發表和轉載等相關事宜,未經中财招商投資集團有限公司授權,其他媒體一律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