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像水墨青花   文/潘霞   一個女人,一個名女人,一生最向往的是什麽?被稱爲中國最後一位名媛的章含之這樣說:“我最向往的是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溫馨小家庭,讓我有個舒适的環境讀讀書,爲丈夫、孩子做點可口的飯菜。可惜,這個願望我一生都未實現。”    被毛主席一個決定改變的人生   “中國需要女外交家,我看我的章老師就可以!”1971年3月,一紙通知,讓章含之從外國語學院的三尺講台走上外交大舞台,那個完全陌生的領域,是陽光普照的樂園,還是驚濤駭浪的大海,她無法預知,隻是莫名地感到害怕,甚至,惶恐不安。   因爲養父章士钊與毛主席非比尋常的情誼,章含之曾經做過毛主席半年的英語老師,也正是這層關系,讓她在那段史無前例的荒唐歲月裏,敢于直言上書,敢于寫“告狀信”爲民請願。“能說又能寫,還有點勇氣”,再加上天生麗質和出色的英語才能,在毛主席看來,章含之就是新中國女外交家的不二人選。   那一年,章含之36歲,一段婚姻正岌岌可危,掙紮在垂危的情感邊緣,她很少提起自己的丈夫。進入外交部後,在一次出國前的座談會上,毛主席突然當衆把話題轉到她的身上,說:“我的老師啊,你的男人已經同别人好了,你爲什麽不離婚?你爲什麽怕别人知道?那婚姻已經吹掉了,你爲什麽不解放自己?”和丈夫已經分開三年了,下一步怎麽走,章含之還在猶豫,這樣的關鍵時刻,毛主席的話又一次改變了她的命運。   沉浸在自己的憂傷裏,章含之沒有注意到,主席一番話,讓另一個人的心中泛起了不小的波瀾,他臉上複雜的神情洩露了内心的秘密。這個人,就是準備出席聯大會議的中國代表團團長喬冠華,那時,他剛剛從失去夫人的悲痛中走出來。   出訪歐洲期間,章含之任喬冠華的主要翻譯,朝夕相處中,她覺察到了來自喬冠華的一絲微妙的情感。在肖邦悠揚舒緩的鋼琴旋律下,有一種磁性吸引他們靠近,但又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在排斥他們接近,衆人都離開後,喬冠華在紛亂的心緒中寫下兩句話:“晚風孤夜深秋院,隔江人在雨聲中。”   從歐洲回來,喬冠華打給章含之的電話多了起來,但倆人都小心翼翼地避開愛情,避開政治,隻是像朋友一樣的聊天。随着交往的深入,不知不覺中,那種深深觸動兩顆心的感情已難以抑制,終于有一次,喬冠華在電話裏深情表白:“I love you.Will you marry me?”    愛情火花的碰撞   “我好幻想,不過想的是去朝鮮打仗,想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又幻想做新一代的錢正英,或者新中國的梁思成,唯獨沒有幻想過的是我會搞外交,會嫁給一個叱咤風雲的外交部長。”然而,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真正的愛情,絕不是偶然發生的。   四年前的偶遇,喬冠華完全不知情。那天,章含之正在胡同裏的一家文具店随意浏覽,這時,從外面進來一個瘦削修長的身影,他神态嚴峻,目不斜視,臉上的凜然和高傲惹得章含之不由地多看了幾眼。買完大字報,這人轉身出了門。從售貨員的對話中,章含之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喬冠華,是來爲自己買寫“思想彙報”的大字報的。   有個性,像個學者、詩人,而非叱咤風雲的政治家,這是喬冠華留給章含之的第一印象。正應了“不打不相識”那句話,兩人的相知頗具戲劇性,一次次的誤會不僅沒有讓成見加深,反而拉進了彼此的距離。   剛剛調入外交部時,作爲一個小職員,章含之很少有機會見到喬冠華,父親章士钊的《柳文指要》出版後,托她親自送給喬冠華一本。爲避免别人以爲她“走上層路線”,章含之沒有及時送到。後來,喬冠華在一次探望章士钊時被問到書的事,十分尴尬,從此記住了“章含之”這個名字。在一次大會上,被點到名的章含之站起來時,這個有着美麗容貌、氣質高雅的姑娘頓時讓喬冠華眼前一亮。   章含之卻是平靜的,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過會和一個大她22歲的男人有什麽交集。然而,愛情常常是不可預知的,往往不以人的意志爲轉移。随團出國訪問期間,在外交舞台上,章含之見識了喬冠華才華橫溢、令人折服的一面,私底下的相處中,又感受到他沉靜、憂郁、傷感的詩人氣質,一種同情、理解,就這樣觸動了從小愛好文學、喜歡話劇,骨子裏有着浪漫感情色彩的章含之。從毛主席那兒得知章含之的情況後,喬冠華臉上多了微笑,他寬容大家的失誤,和大家一起照相、聽音樂,還細心地給女同志送花,隻有章含之明白,兩顆心已經漸漸交融在一起。   一個剛剛從失去夫人的悲痛中走出來,一個已經獲得自由身,愛情又勢不可擋,走進婚姻本是順理成章,可是面對喬冠華的表白,章含之卻隻能強忍淚水,用顫抖的聲音回答:“我知道,謝謝你,但這不可能!”    艱難的愛情之路   “我無法欺騙我對你僅僅是友情,我也相信我們之間來之不易的愛情是極其真摯的,但我沒有勇氣面對輿論的嘩然和‘人言可畏’的浪潮對你蜚聲中外的名譽帶來的損害,此刻,我們彼此更需要的是清醒和理智,最明智的決定,就是把這段萌芽的戀情深深埋入心底。”就着凄冷的燈光,獨自飲着眼淚,章含之在信中這樣寫。她的擔憂絕不是多餘,“外交部長喬冠華愛上了比他年輕22歲的章含之,隻是因爲她漂亮,章含之爲了嫁給有名氣有地位的喬冠華而同丈夫離了婚”,試想,這樣的花邊新聞即使在今天也是爆炸性的,何況是在動亂的70年代!   可是喬冠華不管,錢鍾書說,老年人戀愛,就像老房子着了火,沒的救。果然如此。喬冠華很快回信了,極其憤慨,他說:“你那套小資産階級情調的自我犧牲,都是一派胡言,如果我們真誠相愛,爲什麽要怕别人說三道四,我從來沒有看重自己的官位有多高,名聲有多大,這些本來就是身外之物,如果爲了愛情要舍棄一切,我完全無所謂!”   那一年,外交事業正紅紅火火,捷報頻傳,喬冠華非常忙碌,但他是個極重感情的人,即使不能見面,每天中午也會準時站在辦公室的窗前守望,就爲了能在章含之取自行車時看她一眼。沒有愛情是不瘋狂的,爲了在電話裏找不到章含之,喬冠華借酒澆愁,醉到不省人事,“你不要離開我,你不要躲着我!”一個經曆過大風大浪有着大成就的人,在感情面前卻純真得像個初戀的少年,這樣的熱烈,這樣的真情,瓦解了章含之内心的堡壘,她在心中許下承諾:即使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将與你陪伴終生。   愛情的道路,到底是平坦的少,崎岖的多,這場轟動朝野的傾城之戀驚動了上上下下。毛主席身邊的人首先提出警告:“毛主席鼓勵你解放自己,是希望此後爲他好好工作,而不是跳上喬老爺的船和他談情說愛,同他結婚!”兒女也堅決反對,對于母親的深切懷念令他們無法接受一個比父親小22歲的女人,面對喬冠華的堅持,兄妹倆終于在家裏沒人時搬空了家俱雙雙離去,并徹底宣布關系決裂。   更大的考驗來自毛主席的指示:“我的章老師可以出任第一位中國的女大使,可以派到加拿大這些英語國家。”聽到這個消息時,喬冠華“思想混亂極了,不知道該怎麽辦”,六十歲的他,眼中滾動着淚水,心中翻騰着波瀾,孩子一樣不知所措。章含之替他擦幹了淚水,堅定地說:“爲了這份愛,你可以不當部長,我也可以不當這女大使!”   這是章含之唯一一次沒有聽從主席的安排,爲這個決定,他們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這是當時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的。    患難中的十年   1973年底,沖破重重阻礙,在周總理的建議下,喬冠華搬到史家胡同51号章含之的家。婚禮是一個簡單的酒會,賓客散盡後,酷愛月亮的喬冠華拉着章含之去院子裏散步,清冷的月光下,他對她說:“如果将來有一天,我丢了官,眼睛又瞎了,你就這樣牽着我去要飯!”頓時,一陣寒流穿過章含之的身體,這不吉利的話讓她聯想到詩人們在月夜寫下的那些離别情,那些哀怨的愛情誓言在她腦海裏揮之不去。帶着對幸福的夢幻和對未來的忐忑,共同的生活開始了。   來之不易的愛情讓倆人格外珍惜,她充當了“飼養員”的角色,親自做他愛吃的南方菜,他則像父親、像兄長一樣關心他,給了她從未體驗過的家庭溫暖。躺在心愛的藤椅裏,凝視着身邊的愛人,喬冠華常常拍着章含之的手喃喃自語:“Darling,這多好啊!這是我們兩人的家?”在愛與被愛中,超越了年齡的差距、官職的懸殊,倆個人的感情達到了完全的融合。   “假如當年我們是平民,就可以有更多幸福的時光”,遺憾的是,處在政治環境中,個人是很難主宰自己的命運的。   滅頂之災很快來了。1975年10月,外交部率先掀起了批右傾高潮,作爲部長,喬冠華第一個被揪了出來,随着“批喬”浪潮的逐步升級,子虛烏有的“罪狀”和“嚴重錯誤”,終于把他放在了“被打倒”的位置上,随後,中南海傳出了毛主席對喬冠華“借刀殺人”的批評,倆人的政治生涯被迫提前終止,這多多少少是和章含之拒絕出任大使有點關系的。   信仰和虔誠換來的是無情的毀滅,絕望中,喬冠華的身體狀況急轉直下,罹患絕症。幸運的是,他還有忠貞而精誠的愛情,在政治高壓下,沒有劃清界限,沒有保持距離,被官場遺棄後,又與他相濡以沫,互慰互勉。成了一介平民,生活拮據起來,爲了保證他的營養,章含之靠早起晚睡翻譯詞條來換取一些稿費,不論清晨,不論深夜,醫院樓道裏的小藤桌上,護士的會議室裏都會留下她埋頭翻譯的身影。推他去做放療時,她也不顧護士們的勸阻,不理會殘餘的射線,每次都堅持陪他進去。“我和冠華的生命是緊緊系在一起的,他如果随風而去,我的生存将是無盡的空虛。”   荊棘遍地的路上,章含之始終踐行着自己最初的承諾,不離不棄。她的苦心照料,爲喬冠華延續了五年之久的生命,深深的四合院裏,如水的月光和月光下盛開的月季花見證了這段愛情的純真和美好。   1983年,在明媚的秋陽中,喬冠華走了,帶着無限的未了之情,刻骨銘心的愛,終成生離死别。   時移事往,政治上的是非曲直早已随曆史的雲煙淡了,散了,唯有這深沉真摯的情感,是時間的橡皮,無論如何都難以擦拭的。之于愛情,十年何其短暫,然,愛像水墨青花,何懼刹那芳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