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病了 

身材瘦小,一臉滄桑,兩腿羅圈,走起路來一搖一晃,這是婆婆留給我最初的印象。   她和多數農村婦女一樣,勤勞、節儉、樸實、能幹。若不是因爲我心中對她的積怨,未能及時得到排解,我是斷然不會跟她大吵的。   婆婆的身體一直很好,就是兩條腿早早地落下了毛病,累了就會困得要命。   剛過門時,我每天都見婆婆一到晚上,就躺在炕上,哎喲哎喲地喊腿疼。我于心不忍,總是主動就幫她把碗洗了。對于我的表現,婆婆他們都報以滿意的笑容。   私底下,我向朋友說起了我在婆家的情況。她瞪了我一眼,罵我有病,還說:“你看誰家新娶的媳婦剛進門就給婆婆洗碗了?你沒見我們村楊三家的媳婦,結婚都十幾年了,碗筷一次也沒洗過,可全家人還把人家捧得高高的,沒一個人敢小瞧。真沒見過你這麽傻的人!”我聽了一臉茫然,心想是我有病,還是她人有病?   婆媳間的紛争,我确實聽過不少。   一個女人嫁進婆家後,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常常搞得全家雞犬不甯。   一個女人,在婆家飯不做,衣服不洗,掙了錢自己花,生了孩子讓婆婆給養着。   一個女人嫌公婆老了不中用了,天天不給個好臉色,最後把他們氣出家門。   。。。。。。   這一連串的聽聞,都向人們默默講述着如今媳婦的強悍,婆婆的卑微。   我不求被高看,但也不想把誰踩在腳下。一個家庭裏,但凡有一個人在忍受着屈辱而活,那這個家庭就不能算是和美幸福。   婚後的日子就這樣靜靜地,如水一般地流着。然而,水面終究會蕩起波紋,輕則微漾,重則洶湧。   早上,天剛蒙蒙亮。我正在睡夢中感受着清晨的美好,耳邊卻傳來婆婆的響動聲。她用力地掃着院子,掃帚唰唰地響着,那聲音像是對誰有仇似的。她一會兒又到窗戶下使勁地搓洗衣服,搓搓停停。搓洗聲時斷時續,連綿不絕。我還沒睡夠,想等她忙完後,好再繼續一段夢的香甜,但希望是那麽渺茫。我的心裏盛下了一嘟噜的不滿,但随後又把它們當沙子沉在了心底。   孩子的降生,給家庭帶來了不少的歡樂。可他同時又成了我和婆婆引發争執的焦點。有次,我把吃剩下的油條放進碗櫃裏就把它們扔到了腦後。幾天後,婆婆看見了,埋怨我忘性大。我拿起聞了聞,有股異味,就說扔了。她急了,責怪道:“還能吃就說扔了,一點兒都不知道心疼東西。這油條我還吃哩,誰也不能扔。”我拗不過她,就由她去了。誰知道,她悄悄把那壞掉的油條也喂了孩子。結果孩子當天晚上就發起了高燒,連拉帶吐,打了兩天點滴才治好。我氣極了,很想責怪她一頓,但還是把火兒壓在了肚子裏。   婆婆老了,腿腳又極不方便。我們家有小塊地沒人願種,想讓給鄰居。她急了,非要自己種。我們說她上了年紀,幹不了那些活兒了,萬一弄出個好歹來,大家都不好過。她不聽,說啥都不同意給别人。   一天,天還沒亮,她就自己挪到地裏去刨地。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手無縛雞之力,兩腿又有毛病,她要把種子撒到土裏,想想該有多吃力。日上三竿時,她拖着疲憊的身體回來了,頭發上沾着草葉,鞋上糊滿了泥土。   中午下班,我回到家裏,見廚房的爐子上幹幹淨淨的,沒有一口熱水,沒有一絲熱氣。婆婆躺在炕上,哎呀哎呀地隻喊難受。我氣兒不大一出來,強忍着去做飯。飯做好了,又沉着臉給她端了一碗。她吃過後,還說難受。我想她可能是累病了,就拿來藥讓她吃。我終于憋不住了,埋怨了她一句:“讓您不要種,您非要種,看看您受的這份罪。”她騰地一下坐起來,沖着我大喊:“呀,我還讓你把我管住哩!我想幹嘛就幹嘛,你們誰也别想管住我。”我一聽,也火了,大聲說道:“我是想管住你嗎?我隻是想告訴你不要啥都自己去做。你怎麽能那麽說我?”   火山終于爆發了!我和婆婆你一眼我一語地吵了起來,誰也不肯讓步。那積壓了千年的岩漿,如滾滾江水流出胸腔。怒火燒焦了理性,燒掉了多年來的情感。眼前的婆婆像一頭發怒的獅子,沒有一絲老人的柔弱。她那一句句狠硬的話語,像顆顆子彈打入我的心裏。窗外烏雲罩住了天空,屋裏變得異常陰暗。狂風拍打着玻璃,冷氣鑽進我的身體裏。我用雙手招架,卻還是難以抵擋。最後,我扔給了婆婆一句話:“以後你要是再累病了,我絕不會多管你一點!”   從此之後,家裏成了風雲變幻的天空,今天晴空萬裏,明天陰雲密布。有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和婆婆陷入了冷戰,彼此誰也懶得多說一句話。   一個陽光憂郁的早晨,我的眼淚卻背叛了自己的内心,順着眼角默默流下,無法自已。   那天早上,我從睡夢中醒來,睜着眼睛在床上躺着。我聽見了婆婆沉重的腳步聲,聽到了她激烈的咳嗽聲和大口大口的嘔吐聲。當時,我心裏咯噔了一下,想起來看看她怎樣了,但猶豫了一下又躺回了床上。   幾分鍾後,婆婆走了進來,坐到我的床邊。她一掃往日的固執和強硬,像一片即将飄零的秋葉,木然地坐在我的床前。她臉色蒼白,用低沉的聲音對我說:“我覺得我的情況不好。”我吃了一驚,急忙起身,但随後又用淡淡的語氣問她怎麽了。她向來喜歡一驚一乍,這次還不定怎麽了呢。她說已經不是一次了,今天又這樣。我用疑惑的目光望着她,但心裏又想知道她到底怎麽了。她說,她吃到嘴裏的飯到了食道裏就下不去了,非要停上半天,打上幾個嗝兒才能下去。我立刻意識到她的情況真的不好,很可能是食道長了疙瘩了。她一臉愁容,向我細細地講述着她的病情,樣子非常可憐。   我發現眼前坐着的不再是盛氣淩人的婆婆,而成了一位柔弱無助的老人。我看到了她散亂的頭發,深深的皺紋,看到了她佝偻的腰身,還有蹒跚的身影。她一步一步,一搖一晃地走在風雨中。突然她跌倒在泥水中,雙手用力撐地,卻怎麽都爬不起來。她向我伸出手,要我拉她,眼睛裏滿是凄涼和哀傷。她曾天天爲我準備好早飯,催我多吃點兒;她曾爲我沒能按時回家,拖着病腿出去找人給我打電話;她是我的婆婆,是除了親身父母外第二個對我最親最愛的人。面對她痛苦的表情,我怎能無動于衷。我焦急地問着她的症狀,并極力要求她去檢查一下。她連連搖頭,說要是好病,過幾天就沒事了,要是賴病,看也沒用。我的心突然疼了一下,要是賴病,那将是怎樣的情況。食道慢慢被堵死,所有的食物都被阻隔在嗓子眼兒,然後哇哇地吐出。胃裏是翻江倒海,向你發出凄厲地呼喊,我餓,我餓。那麽多的美味佳肴再也無法進入你的身體裏,而你也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它們,然後強咽下唾液,一次次忍受着它們的引誘,再一次次地在壓抑中慢慢變得骨瘦如柴直至死亡。   要是那樣,她将會受多大的罪呀!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淚水一下子溢出眼眶。我二話不說,拿起手機撥通了老公的電話。   婆婆住院了,是食道癌。我突然發現,家裏沒有了婆婆,我是那麽的不适應。寒冷的冬天,我再也無法一覺睡到天亮,早飯在等着我去做。出門上班,我再也無法騎上車就走,街門需要我上鎖。有人來借東西,我也無法再推脫着讓他們去找婆婆......   春節臨近了,村子裏到處都洋溢着節日的氣氛,我的家裏卻顯得冷冷清清。每年準備年貨,婆婆都會交代上一遍又一遍。蒸煮的食物,都是由婆婆準備好,然後我們在她的指導下幫忙完成。我已經習慣了有她在我的身邊,習慣了她的唠叨,習慣了她忙碌的身影。家裏因爲有她在,春節就過得格外隆重,屋裏屋外都會籠罩上喜慶的氣氛。如今她不在身邊,竟讓我如此地不知所措。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陪伴也是一種幸福!   婆婆出院回到了家。因爲食道變窄,她隻能吃少量的流食。一個月下來,人明顯瘦了一大圈,輕飄飄的如蘆葦一般。她還是那麽喜歡唠叨。我爲她做白面糊糊時,她不是嫌我油放少了,就是說我鹽放多了。我一邊點頭說是,一邊繼續做我的。現在聽她這樣說,我不但沒有想要争吵的意向,反而有了一種親切感。飯做好了,我看見裏面有蔥花和面疙瘩,便用筷子一個一個地夾出。我不能讓這些東西堵住了婆婆的食道。也許人與人之間也如同這碗面糊一樣,要是也能少一些疙瘩,那日子一定會過得順暢愉悅。   婆婆的精神一天天好了起來。看着她從整天躺着,到能下地走路,再到後來能去鄰居家裏散心,我和老公都感到很開心。我似乎又看到了婆婆以前的樣子,她站在鍋台邊爲家人做飯,一邊做還一邊唠叨。。。。。。   陽春三月,大地一片明媚。婆婆坐在院子裏,坐在綠色中,享受着春的美好。那滿頭的銀發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臉上的笑容也都融化在溫暖的春光中。藍天下飛來一群白鴿,它們美麗的身影映進了婆婆的眼睛裏,也映進了她對生命的渴望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