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陽光是一張張慈祥的臉龐,它們照臨的地方就是心有所想的人心花怒放的地方,也是心境哀婉的人久違的心靈故鄉。
浮躁又動蕩的上一個夏日,應該跟随深秋的黃葉掉落了。日子的枝幹言簡意赅地挺立在爽朗的冬天。天晴了,藍天是另一隻水靈光鮮的眼,目光深邃,但也言辭曉暢。藍天之眼自然在觀看着地上各懷心事的俗衆,藍天之眼的神采就像傳說中的神靈那樣詭異、怪谲,也像俗衆手下神的造像那樣雄偉而莊嚴。
又是冬天。
倏忽之間,這個事實又無法得到進一步确認——上一個冬天仿佛還在昨天,而眼前的這個又行色匆匆。上一個冬天也曾豔陽高照,踽踽獨行的人的脊梁上曾經沁出過熱汗。後來下過雪,雪片曾經拂過年節時候家家戶戶門前的紅燈籠,那些精靈一樣輕盈俊俏的雪片曾經在燈籠上面發出過莎啦啦的聲響,俨然許多年以前的另一場大雪落在金黃的谷草上。上一個冬天,香樟樹翠綠葉片中極個别的葉片居然也有變得如胭脂一般鮮紅的,也許因爲變成胭脂一樣的鮮紅色了,它們才墜落,或者它們才飄落,總之是從樹上掉落到光潔的人行道上。在濱河路上一日不辍地穿越冬天的人當中,有一些人的心境豁然開朗,朔風一樣浩蕩、冷豔且矍铄的詩情就從他們的心靈深處鼓蕩出來,他們想把委身于地的紅色樹葉撿拾起來,有一些人将落地的紅葉撿拾在手,捏在手中。還有一些人,剛彎下腰伸出手去,忽然起風了,樹葉被那一陣偶然而至的風刮進河水裏去了,再也無人知道那片紅葉将會繼續漂流還是會在半途擱淺。後來,并未撿拾到紅色香樟樹葉的人當中的某一個又想到過“紅葉題詩”那樣的古老佳話,但又無法給親眼所見的紅葉指定一個同樣古典而雅緻的歸宿,後面的傳奇怎麽也續接不起來。好在并不是多麽令人傷感的事情,畢竟是去年或者多年以前的事情,或許還是某一個夜晚匆匆斷夢中發生過的事情,或者傷感,或者浪漫,都跟眼前無關,眼前,隻是能夠耳聞目睹的今年的冬天。
每天可見操場邊碎金一般的落黃,是槐的。校工把燦黃的槐葉掃到一起,攢成一堆,點燃,他同時點燃的還有夾在他手指間的一支香煙。校工這個具有诙諧意味的動作過程仿佛一個弄虛作假的信徒偷偷以可抽香煙之煙來彌湊或者充當禮神禱願的香煙之煙。或者,極其精明的校工俨然一個面善的惡徒把自己猥瑣的禱願混雜在信衆的誦經聲音裏面。
校工開始得意地笑,它爲自己能夠在點燃一堆幹樹葉的同時還能順手點燃一支香煙而得意地笑,他的笑容告訴别人他很有成就感。他的成就感還包括他敞開的前襟和額上的汗,他借此向周圍宣示:冬天并沒有來,夏天并沒有完。
繞場又繞場。操場邊,樹底下,星星點點的落黃又如漸次醒來的眼睛欣欣然睜開并開始發笑,笑容裏面流蕩着對校工的嘲弄。那些橫七豎八點綴一地的眼睛的背後一定隐藏着紛繁複雜的、矯情的靈魂。校工很知趣,也很識時務,他自得其樂地走開了。那些樹葉之眼在無風的早晨開始自由自在地審視晴朗而甯靜的天空。
天空湛藍。陽光穿過聳立的樓宇不得已而留下的夾縫,陽光也穿過高大的樹木。此情此景仿佛古老織機上密集且平行的經線。一群鴿子飛過去了,在早晨清冷的空氣中留下散碎的黑影,那些黑影瞬間又消失在陽光裏面,好像平靜的湖面上跳起一個氣泡,引發一些漣漪,氣泡消散,漣漪又回到平靜的水中,悄無聲息。陽光筆直而密集,被樓宇和樹木分割以後現出平行而動感十足的紋理,确乎像密集的經線了。就在那一瞬間,飛過去的那一群鴿子無論怎麽說都應該被想象成織布的梭子。那些梭子矯健的身影拉扯着來自更加遙遠之處的緯線,在城市的上空編織着一張收羅城市人蕪雜夢境的網罟。後來,常常立地觀天的人終于明白了,梭子一般的鴿子和陽光的經線原來就是尋常不見的匆匆時光——就這樣,提示時間漸進概念的鴿子們把一段即将延伸的聯想猛然绾結了。
在惘然若失的空氣中,槐葉燃燒冒起的青煙升起來了,萦繞在槐樹簡明扼要的枝柯之間,不想走了。也許,又一個十分悲情的故事由此悄然開場了吧,但不知槐的枝柯是否認得來自地面的袅袅娜娜的青煙,它們有沒有聞出什麽氣味,尤其是,它們是否能夠辨别出混雜在青煙之中出自活人之口的香煙之煙。槐的枝柯會不會産生仇怨,會不會感恩,都不知道,因爲槐的枝柯一直都是安靜得沉默寡言的,它們并沒有表态,或者,它們已經表過态了,沒有人知道而已,甚至連袅袅娜娜的青煙也不懂得。槐的枝柯像槐的先祖的塑像,槐葉發出的青煙仿佛槐的子孫們至誠至真的禱告。非爲同類,感知阻絕,一切未竟之想象隻好讓造物主全盤代勞了。
陽光在繼續移動。樓宇和樹木從平庸的阒寂中浮現出來,然後完全漂浮起來,仿佛從長夜的深海中崛起的島嶼和峰嶺,辛苦崛起之後正好趕上了初升的太陽。鴿子又飛過去了,并沒有鴿哨清麗的長音。不過,飛過去的鴿子的身上還是有一些聲音,那是它們的翅膀迅速扇動空氣時發出的“唰唰唰”的聲音。在冬天,那種聲音傳遞出來的信息無疑有些冷,好在鴿子發出的清冷的撲翅聲很快就被收容進陽光之中,真像海上航船後面的浪花和水渦,船行漸遠,聲漸不聞,海面上的浪花和水渦很快就結束了它們短暫而騷動的夢,所有動蕩的痕迹很快就被澎湃的大海處理得幹幹淨淨。不必多說了,唯有大海一樣的胸懷才有最大限度的包容。劃痕,擾動,都是極爲正常的事情,最廣博的包容和寬恕才能造就世間最壯美的風景。陽光和天空,何嘗不是如此呢?
到底是陽光可以證明天空,還是天空可以證明陽光呢?被焚燒的槐葉散發的青煙漸漸散盡。鴿子們也結束了它們每日必有的操行,槐樹還是槐樹,天空還是天空。槐的參差的枝柯印在天幕上,仿佛碧藍的晴空出現了令人驚悚的裂痕;印在樓宇潔白的牆面上,仿佛廣袤荒原上終于被陸續遠行的人踩踏出繁華的路徑。爲什麽要這樣想呢?爲什麽不反過來?爲什麽總是希望看透頭上的天空、或者總是希望看得更深更遠一些?鴿子雖有會飛的翅膀,原來它們在天空之下也是力有不及的,關于種種天問,連善于飛翔的鴿子們都不知道答案。
槐葉燃燒時冒起來的青煙同樣飛升不到更高更遠的地方去,而習慣看天的人的思想早已經禦風遠行。人的想象力有無數隻超長的觸手,卻不想觸摸可以眼見的流散之象與擁擠在近前形形色色的形與影,那些觸手總會伸向人的眼力無法到達的地方,不然,平白無故地觀望天空幹什麽。陽光照亮的一切圖景都被陽光吸收、消融,重又變作陽光的一部分或者重又變作某種情理汪洋中的一滴水,甚至,終将變作古老天空的一部分,那時候,關于天空的所有疑慮都會變得無比澄澈、透明。
同一時間不可重涉同一條河,同一念想不可永遠駐留于同一隅天空,都會遠走的。快樂的念頭會像鴿子的身影一樣從陽光的經線中迅疾穿過,會留下關于快樂的投影,但也是瞬間的投影,以資念想豐盈的人回味和重溫。尋常的日子總如青煙一樣輕柔而舒緩,日子來了,來曆出處又被遺忘盡淨,如同槐葉燃燒時候升起來的青煙,萦繞在槐的枝柯之間,青煙和枝柯都會感到陌生,就像鴿子看不懂自己在空氣中留下的投影。
槐的枝柯在樓宇間印出更加清晰的投影,那副情景,仿佛人迹罕至的荒原終于變得繁華起來,終于現出縱橫交錯的路徑。陽光完全照臨槐樹以後,天空還是天空,依然完美并無裂痕;槐樹還是槐樹,投影還是投影。繁華的原野更加繁華,交錯的路徑更加分明。槐的莢,也有在冬日裏繼續崩裂的,黑色的種子亮閃閃的,俨然靜靜洞察世界的另一些眼睛。
燃盡的槐葉隻剩下雪白的灰燼,而新的黃葉接連不斷地落下來。太嘈雜了,槐葉的墜落之聲不可得聞。堕其贅肉,留得筋骨,槐的枝柯變成了槐的現代主義雕塑。唯有冬日的陽光才有機會閱覽槐的枝柯這樣簡略且直觀的思想的精髓和形象的主幹。世間許多人都相信萬物有靈,并且認爲每一種靈氣十足的東西都是哲思敏銳的哲人;萬物亦有佛性,有靈有性必然坐化,如形消神現的槐枝;有靈有性的某一些終将涅槃,如槐在冬日裏的落黃,根本沒有預料到竟會被點燃!那些落黃分明發出甯靜淡定的梵音。沒有變作泥土,而是變作青煙,朝着陽光觸手可及的地方升騰。屬于地面的,變作縱橫交錯的路徑,屬于天空的,刻畫出能夠開啓、能夠被進一步省察的裂紋。
鴿子飛去再沒有飛回來,但天空一定收藏過它們留下的陰影。待至槐葉燃燒以後雪白的灰屑冷卻了,足智多謀的校工複轉回來将其打掃幹淨。校工掃走的僅僅隻是灰屑,槐葉發出的青煙早就融化在陽光之中。槐的枝柯還在靜默,它們顯然已經習慣了對世界報以這樣的甯靜姿态。如果槐的枝柯也有神思,它們一定知道,惟其植根于土地,它們的神思才能夠得以遠行,或者說,諸如槐樹之類的靈物,它們出發的地方叫做土地,它們設定的目标叫做天空。
2013-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