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廣場上去
他斜躺一張睡椅上,看牆上一張畫。在樹木和溪水的中間,一片遼闊的去處,有一個影子若隐若現。
那個作畫的人,一定把他想畫的隐藏在了那個影子裏。那看起來像一個人。“它隻是一個影子,連一個人的背影也算不上。他爲什麽要把一個人藏到那條小路深處呢?既然不想讓讀者看到他(她)的臉,他爲什麽又把影子畫到視覺焦點裏呢?”
他忽然被一個遺忘的念頭抓住,站了起來。跑到門外邊的小巷時,他才想起,約他晚上喝酒的朋友,剛才已打來電話,說有事不來了。他告訴那人:我訂好餐桌了。那人吞吞吐吐地說:同學心髒病在醫院去世了。
他“哦哦”兩聲,呆在那裏。看了一會對面的彎曲的樹木,樹木上方,一片交錯着灰色和白色的雲塊。它們像很久之前出生村莊上空的炊煙。那條路上,所有的面孔他都熟悉,它們不像現在的街道,那些人全是陌生的面孔,而且是永遠陌生。
他翻看那時寫下的文字:“我什麽也做不了了。工作被一個倒閉的工廠剝奪了。他們也都離你而去。在這個地方,他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他要到街上找一個人去說話。”
那天晚上,他沿着一條出城的小道,走到外邊去了。在路上,他沒有遇到任何一個人。那晚上,他就給自己說了幾句話。他的話都被風吹到灰暗的天空裏去了。
回到路口,他腦子裏出現了那間他居住的小屋。畫面一出現,他頭腦裏的影像一下子就沉到無聲黑暗裏了。他擡眼看到路口的一個路燈。那團光暈裏,響起微弱的聲音。沿着那個聲音的方向,他穿過一個居民區,走到一個小型廣場附近。那裏雜草叢生,一些垃圾,散發出刺鼻的味道。他看見一兩隻老鼠蹿來蹿去。它們一個個地像被關了太久,出來放風。
他跑過了那個地方,到達廣場。那個唱歌的聲音飄在空中,像一條線的輻射進入了他的聽覺。那些聲音帶着他去了另外的許多地方,歌詞裏埋藏了他年輕時代,一些白日夢的幻想。他到星光遍布的麥田地裏的潛伏,他藏匿在草叢中,看到的漫天星光……甚至有他成年以後,到另外一個城市裏的冒險……
有一天,他突然從左鄰右舍的目光中消失了,很久沒回到這個城市。這個城市像一片枯敗而腐朽的葉子,在他頭腦裏飄蕩,人群、車輛,汽車的尾氣、混合的灰塵,像毒藥粉填充在城市的每一個地方。他想到一個幹淨的地方去,到一個可以自由行走的街道上。他在電視裏看到過某個城裏的步行街。那裏的人、地面、清潔的空氣,誘惑着他。後來,他走到了那條步行街上,一群人和他逆向而行。黑色的大理石地面上,雨從天而降,那像迎接他的一種方式。那在他的印象裏,像雨後的太陽,紅彤彤地升起來……
他在廣場上,溜達了很久。他從廣場朝四周看去,他一直覺得西邊的樹林邊,有一個小木屋。那是那個同學住的地方。但是,那裏一無所有。那年,那裏有成群的小木屋。他離開那裏後,木屋像一盞盞燈在他記憶裏亮着。現在它們一個個地熄滅了。“如果我在那裏,那裏就變成我的現在。”再見到這片土地時,他知道自己越走越遠了。
有時侯,在這個城市裏走很遠的地方,他以爲自己走錯了路。一條路,一個居住人群的小區,仿佛一瞬間就從這個地球上消失了。這個不斷廢除不斷翻新的城市,常常讓他失去方向感。後來,他多次到這個廣場上來,他來的目的就是辨别,他在過去裏的存在不是一個似是而非的存在。他也常在夢裏一次次回去。“那是我想達成的願望。”但每次回去,他又一次次地逃回住處。他知道屬于他的土地一點點減少。他說:“你知道它不僅僅是地理上的,他變成了一個空闊而遼遠的人,遊蕩在一片無形的廢墟之上。”
在他的面前,一切都變成了片刻的存在。他總在陽光出來時,走到僻靜角落裏,一些草依附着旮旯的泥土長勢完好,沒有人的腳車的輪子踩過碾壓過它們。“我看它們,也是從日常的碾壓中,看到自己逃跑的方向吧。”
他把自己留在房子外邊的一片土地裏。這是城市外圍的一條小河邊。水是清亮的。那時是深秋,四周的曠野無比寂靜,他看到一個男人在天地之間,目光繞着無限遙遠的天地轉了一圈,然後,一片完好的樹葉,在一片水域的邊緣。水面上有天空的倒影。他把手伸到水面的影子裏。他感到了溫熱,内心出現多年前一朵花開在水裏的光景。他想:“那朵花是爲我開的。”他在明淨的水的手指感受到了熱量。
他站立在那裏。想起他在那片土地裏。現在想來,他不能确定是自己感受到的熱,還是他的想象。他記得草叢和河水的上方,飛動着透明翅膀的蜻蜓。有人說:“大自然從不邋遢。它們都長成了你心中的樣子。”那裏的環境滋潤了它們,它們活得如魚得水。
“可是,有一天你老了。有一些新長出來的樹木,它們很年輕。春天和鳥的叫聲跟着就來了。他在那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等着那個人,但沒有人來。樹叢裏落滿了水珠,在草葉上,樹的枝幹上,閃閃發亮。他後來說:“我在那裏尋求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但是他想不起來,那是什麽了。一直等到陽光出來,照在潮濕的樹林間,他看到七彩的光芒,他坐在那裏不動了。”
那一瞬間,他知道:一旦想法沒了,就什麽都沒有了。那時,想法是多麽地重要。“多年前,他走了,從一個村莊到一個城市裏,他在那裏遇到的一個女人也離開了他。”那個人留在了城市某個房間裏,他看到他房間裏的燈火,有時是整個晚上,有時燈亮到天明。後來,那個房間就漆黑一片了,再沒有燈亮起來過。一天黃昏,他看到長久黑暗房間的一扇窗口打開了,而房間仍是黑暗的。
有一個男人從他家院的門口經過,他長長的頭發被風吹起來。從側面看到這個男人的臉,他認出那正是從那間屋子消失的男人。男人斜着目光看他,而很快消失的一個眼神,那麽地落寞。“人确實是那麽的孤獨。那是因爲他一無所有想之時。”他這麽想着,低頭看他的書。
世界上有一個地方,他白天黑夜的想着。他對那裏魂牽夢繞,想象着那裏有似曾相識的小橋,一片石子路,一陣陣的植物香氣,一個巨大的落日,一句話和另一句話的相遇。那是一個他從未去的地方。你又覺得,那是一個多年前自己離開的地方。現在,他記憶的附着物,在一天天地被時間瓦解着。
他從廣場上回來,從一條公路拐上一條泥土路的斜坡,到了那片隐秘而又灰暗的小巷裏。他聽到了一個女人發出的尖叫聲。女人的叫聲會把一些人從門裏喚了出來。男人光着膀子,女人穿着短褲露出長長大腿。他們說着這個地方的方言。一個人說 ,看見幾隻老鼠從水溝的磚縫裏跑掉。人們的目光就開始尋找那隻灰白色的大貓。有人看見貓從一面牆的拐角搖搖晃晃走到小巷裏,貓的黃色眼睛瞄向那裏的人,警覺地從人前快速地跑向前方。
“這個可惡的家夥,這麽多老鼠它總是不去抓。”“你們總是把他喂得很飽,它哪有心思去抓老鼠。”“是的,應該把它餓上三天兩天的,它就知道抓老鼠了。”他聽着這些人的聲音消失在那條幽深的小巷裏。他想:“沒有人清掃,打理這裏了,水到處流淌,草瘋長起來,也是會害人的。”
那些東西一點一點地埋在了記憶的深處。一隻鳥飛過去的時候,天空的顔色還是過去的。他想,無人看見,無人知曉,那裏埋藏了多少倒下的雲影,有多少雨水降落到地上,再也沒人看見它們的蹤迹……
2014年6月23日
[ 本帖最後由 房子 于 2014-6-25 15:55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