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裏沉睡的事物
我們去了樓群西的一片開闊之地,那裏人煙稀少,那是一個陌生的曠野,再往西,就看到大宗樹木長在山上。我們踩着一條曲折悠長的泥土路,走到山下面:白色、青色的石頭,在樹木環繞下,壘起整個山體。
這究竟是什麽地方呢?沒有文字标牌,沒有任何指示。在這裏行走,人都有迷惑的感覺吧。太陽還在遠處,到處是模糊的光和一些植物的影子。我們沿着不斷升高的山路走着,一直那麽走着,仿佛隻是爲了走,才來到這裏的。我們終于發現山中修建着的一個人工亭子。四個柱子支起來的上方,是水泥做成的方形頂。
如果沒有這人爲的痕迹,我真以爲到了人迹不至的地方。那些野生樹木和嶙峋多變的石頭,會讓人覺得誤入歧途了。到了山頂,四周仍然籠罩着淡淡霧氣。放眼看去,在樹木和植物荊棘縫隙裏,潛藏着什麽呢?那裏給人一些神秘莫測之感。那一會,我内心突然強烈地呼喚起陽光來了。我不想藏在暗處,我想讓陽光照亮這片地方……
整個樹木的枝條是靜止的,大約潮濕霧氣沾染着它們,像是被清水沖洗過。它們黢黑的肢體,水汽濕重。“除了我們還有誰,能走到這裏來呢?”我們爲什麽要到這山上來呢?之前,我們是在城市的一個寬敞的會議室,和一群人聚過會。那裏,許多人爲了一種事端,發表了各自的意見。但是,人們在那樣的公共場合,沉默而拘謹,人們沒有辦法表達内心的願望。所以,我們一起走到這山裏來了,也是卸掉聚會帶來的内心負累吧。
坐在山頂下方,一塊石頭上,黑色翅膀的鳥在近處,扇動着它梧桐葉樣的羽翼,在樹的枝頭繞行着。“你擡頭看着它的飛行,灰色的空間,給人模糊的感覺。”這個空間像極了許多電影的畫面,它從人的現實感裏,脫離出來,構成了人知覺裏的“異度空間”。“從你大腦中消失的影像,突然顯影。那一閃而過的鳥的臉,出現了人的臉型,那五官驚醒了你熟悉的記憶。”我心裏說:那是一個人。隻是,遺忘很久的面型,以這個樣子出現,是令人驚訝的。同時,有另一個你從它的對面,複活過來。
“這裏是多麽古老啊,它仿佛凝聚在了某個時間點上,讓人喪失了時間流動之感。”我嘀咕着,和幾個人一起沿着另一條山路往下走。近前的樹枝突然晃動起來,松樹枝之間,有一根附着木杆上的鐮刀,在勾動樹枝。順着木杆就看到站在樹下的人。那個站在樹下的女人也看到了我們。她的近處還有另一個女人,拿着一條掠下來的樹枝摘着上面的青色粒子。一看穿着就知道鄉下的女人,她解釋說,她們在取松籽,賣給收購的,換一些錢。
我們站着聊了一會。女人說,她們的土地被開發商征用開發了,沒有了土地,也沒有了在土地上勞作的機會,也沒什麽工可做,就到山上來尋覓些事情。女人的臉經曆過風霜,面色是褐色的。女人一邊說話,一邊做着手裏的活。我們離開的時候,相互揮着手,她們在後面喊着:“下山時要注意啊,路陡得很呐。”走了一段路,估計她們聽不到聲響了,一旁的朋友說:“這樣破壞山裏的樹木也不好啊。”我看着腳下的石路,說:“這小路也不是自然而生的,看樣子是人們故意開鑿出來的。”
再往下走,石頭路邊就出現了一個墳堆,陳舊的堆形土上,擺着一些破敗幹枯的圓形竹子枝條,一看就知道是一個早已風化了花圈。那是祭奠死者的吧。“這裏竟然還埋着人啊。這地方是不能燒紙錢的。也不知道怎麽可以将人埋到這裏,看上去也是一件蹊跷的事情啊。”幾個人這麽念叨着,目光在那地方逗留了一會,就繼續沉默着往下走。“這個人一定是偷埋在這裏的……”最後面走着的朋友突然說。
“你們是不知道啊,我老家村子裏就有一對剛結婚的夫妻,經常打架。據說男的有性暴力,夜晚捆綁女的打,還讓那女的脫光了,一絲不挂地貼到窗戶玻璃上站着,——有人就看到過的,女人跑過很多次,都被男人抓回來,後來女人就喝藥死了。”“是嗎?,竟然還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是的,那女人,後來就被家人偷偷埋到一個山裏。”“啊,不會是剛才那座墳吧。”“嘁,我們家鄉那座山,離這遠着呢。”
另外一個朋友說:這樣的事太糟糕了。說點好的,我就住在離這個山不遠的地方啊。我和女友第一次約會就在山上,山中蝴蝶翩飛,花香彌散,那女孩子美麗可人。我們就在這裏有了親密接觸……大家轉過身,看着這個朋友:所以啊,一切事物都因爲人的經曆與記憶不同而發生着不一樣的印記。
快到山腳下時,太陽從雲層中出來了。迷霧在緩緩散去。我們從一個上山的石門洞口出來。一片突然呈現的開闊地,讓面前的視野無比廣大起來。剛才的一道山中行程,簡直如夢境一般。我們在石門一旁,看到一個繩子系住輪胎的自行車,那破舊的自行車四周并無人迹。令人奇怪的事,自行車座位上套着幾條鏈鎖,主人爲何偏偏用繩子捆住輪胎作爲防盜工具呢?我們帶着不解的表情,離開了整座大山。
走到公路邊時,山中上空的太陽已在燃燒了。我心中仍有一些生死幻念在山裏,我們不可避免地遇到不解的人生事件,也會爲一些無常的人生悲傷,可是,每一個人又都有自己的夢境。我在想許多個夜晚夢見的逝去場景:春天,花草盈綠。一些人爲了夢想逃往山中,他們能有多少機會實現内心的隐秘願望呢。我看到那些羽化而飛翔着的意念,它們從我内心爬出來,通過我的表情,在天底下熠熠發光。
現在,山中的那些事物已沉睡了。那些樹木依然是樹木,石頭依然是石頭。我想我從沒丢棄過自己。在一個早晨起床後,看着窗外樹木和草叢上的露珠,覺得缺憾與圓滿那麽切近。風吹過來,帶着聲響,從山上密林深處而來。有誰聽到那沙沙的聲響穿過我的身體嗎?
2014年9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