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二狐狸阿來
……她拖着一個女子在雪地上跑。女子顯然累極了,跟不上她的腳步了。女子央求她停下來,放棄自己,一個人向前方跑。她們争執着,繼續走。那一刻,我看見她們在逃離,逃離一場由人類自身引發的劫難。她們在陌生的境遇裏遊走在那些絕望的人群裏,人們在無助的掙紮中倒伏在路上,有人伸手要拉住她,她極力躲閃着那些要抓住她的手和路上的山石。奔跑着和女子爬上一處斷壁的城牆,我看到絕望頃刻襲上她的臉頰,城牆高聳在光秃秃的山上,而遠處是一望無際的戈壁,身後危險正在快速地追來。
她抱着受傷的女子,開始哭泣。這時,一隻熟悉的動物出現了,它憂傷地看着飲泣的她們,片刻後示意她們随它走,相互攙扶着的女子跟着沉默的動物走。懸崖的一處豁然開了,一個如同童話故事阿裏巴巴裏的洞穴出現了,一條路掩隐在那裏。她把女子扶進洞裏,走出來。那隻動物站在城牆的頂端,靜默地注視着她,内心有一個聲音告訴我:它是一隻狐狸,它有一雙睿智的眼睛。
我剛想到狐狸,動物就說話了,它的聲音從風裏來:我叫阿來。你要記住我的名字,如果遇到危險,隻要大聲喊“阿來”,我就會出現。
這是她遇到阿來的場景。他們一起出現在我的夢境裏,固執的要我記住阿來這個名字。以後的夢裏我再也沒有遇到他們,也沒有與任何浩劫和危險一起行走過,可是我總覺得狐狸阿來一直都在,就在某個地方注視着她或者我。
那個有些微涼的日子,她用一些雞蛋和清油和了一盆面。面要和的有些硬,使勁地把那塊厚重的面團揉勻之後,在光潔的案闆上用擀面棍一點點的推薄,薄到一個紙闆那樣的程度,切成均勻的方塊,把方塊對折成三角形,在三角形對折的地方用刀切出不同的刀法來,然後那些面皮在你的手裏翻飛,變成了不同的形狀和樣式。它們都和你精巧,好看。一塊面團居然做出了好多的圖案,她不得不找出一些閑置的案幾和鍋蓋來擺放它們。
她的愛人出現的時候,它們正在油鍋裏翻滾。看着白生生的面皮制作的形狀各異的它們被投進沸騰的油鍋裏,少許膨脹後,漸漸變成金黃色。她把金黃色的面食遞給愛人,說:這在西北叫做油果子。每年的年節,家家戶戶都會制作這樣的面點。很小的時候,每家都會專門抽出時間做這樣的食物。而且常常是幾家聯合着做,今天你幫我,明天我幫你。因爲每家的手藝和做法是不相同的,所以年年做油果子的時候,往往就是一場廚藝的展示也是一次面點學習的過程。
當然,不同的面點,和面的方式也是不同的,比如說你今天看到的這個油果子,就要用雞蛋和油來和面,也可以根據個人喜好加糖或者鹽進去。還有一種叫馓子的,就要用水和鹽來和面,和成較軟的面,而且那樣的面需要一個醒發的過程。就是讓面睡好了然後醒來。醒好的面要搓成條狀,拉成面條那樣的一把一把的,團好放進油鍋炸。
愛人吃了一口油果子,連說好吃。他說自己還不曾見過面食可以這樣做的。生長于江北的愛人一直是喜歡喝湯的,飯總是餅和菜還有湯。他說:從小到大,我們吃的都是餅和饅頭。娘要用一個碩大的鍋,來做這些食物。記憶裏的娘總是在鍋台前忙碌着,在熱騰騰的蒸汽裏籠罩着。衆多的子女和繁忙的家事,讓娘沒有時間和精力給我們做精緻的食物。現在他仔細端詳着手裏的油果子,詫異地說:它們是怎麽制作出來的呢,是用一個模子嗎?真好看。尤其是這隻狐狸,你看它正給我作揖呢。還有這個狐狸頭,你看,它正看着我呢。
是嗎?這些面皮翻出來的居然是狐狸!
我當然知道它們是狐狸。很小的時候,過年的時節,家家都要炸油果子。而且油果子一直要吃到冬天過去春天來臨的時候。不知道這樣的習慣是沿襲了那個地方的風俗,反正在這個人們都來自五湖四海的地方,也交彙着來自四面八方的生活氣息。
我的母親本來是不會做這樣的油果子的,而我在别人家的桌上見過了樣式各異,顔色不同,口感迥異的油果子。驚訝之餘,開始和小夥伴們相約,誰家做油果子了,就一起幫着幹活。荷葉邊的捏法是在前排的王家學會的,蜂蜜的麻花是劉奶奶教會的,馓子是在郭大媽的鍋台前看着她做的,那些精巧的各式各樣的小麻花是幾個半大的女孩子圍坐在大方桌前,用大人們不用的面塊自己創作的,女孩子們還把面塊折成了風陀螺,毛毛蟲,可愛的花籃和生動的船。
我把現學現賣的技藝帶回家,指點母親和我一起做。而她開始念叨那種叫做石疙瘩的餅。那是老家的一種面點,母親常拿着手裏的發好的面說,把這樣的面放進放進燒燙的鍋内,在鍋裏那些滾燙的石頭裏,餅就慢慢烤好了。那種在石頭裏烤熟的餅堅硬耐饑利于保存,适于遠路的行走。後來有人從老家來,行李裏有剩餘的一塊石頭餅,母親欣喜地遞給我,端詳着凹凸不平的餅,聞不到甜香,摩挲不出一點酥脆,竟然毫無欲望。想想母親多年的惦記,熱切的目光,還是把它放進了嘴裏。家鄉的石疙瘩的确堅實幹硬,隻一口,我悲涼地想:我真的離故鄉遠去了。
油果子是什麽時候開始盛行并年複一年出現在餐桌和孩子們的書包裏,什麽時候它又悄然的不見了?唉,我也不再記得了。而那些年裏,圍坐在一起的孩子和大人們又去了哪裏呢?還有沒有人做這些油果子呢?還有人會做狐狸頭嗎?會作揖的狐狸在哪裏呢?
那座荒蕪的山,在人們的手裏漸漸變成一座繁饒的城。隻是年輕的城爲什麽忽然就衰亡了嗎?四面八方來的人們都去哪了呢?現在那城回複了甯靜,慢慢要回歸山的本色了,它們會再成爲山嗎?狐狸阿來正從山裏走過來,我在遠處看見了它。阿來,你會守望着她或者我嗎?
還有人會炸油果子嗎?